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矸子山

2010/12/21散文随笔

从什么时候挖煤,矸子山的根儿就生在什么时候。将地下花白的大小矸子,从煤中拾拣出来,剩下的,是煤。挖掘煤矿,一大半儿时间挖矸子,一少半儿时间挖煤。煤的世界里,必须有矸子为伴,挖煤人最恨矸子。

在一个煤区,看谁煤挖的最多,就看谁的矸子山最高。矸子如同谷田里的稗草,掏米盆里的沙子,都要被挑拣出来扔掉。一块煤田确定开采之后,煤层厚,矸子层薄,资源就丰厚,矿主就心花怒放,反之,矿主就垂头丧气。一口煤井不论多大,总是煤堆很小,矸子堆很大。

家住在煤区,矸子山长多高,我就长多大。打小我跑到矸子堆搬回大块矸石,从院门摆到房门,雨天院子变成汪洋,我背着书包,一跳一蹦踏着矸石块从房门飞到院门。懂事后知道家里的冷暖,起早爬起来,围着矸石堆拾拣煤块,一天两篮子,一直延续到初中毕业。成人之后,脸面时常泛出羞涩,望着高我几丈的矸子山,不好意思再爬上去,就成了父母拾拣煤块的搬运工,帽子压得很低,生怕同学认出我。

我比不过矸子堆,它疯似地陡长,后来变成了大山。我不去爬矸子山,许多孩子和大人仍然没黑没白地爬上去,继续维持家庭温暖的火焰。住在矸子山附近,就住在了铁路给水加煤的三角区,整日车吼机鸣,狂风大作,尘粉肆虐。走在泥洼的路上,井下上来的叔叔,个顶个,脖子上毛巾和张嘴的牙雪白,从头到脚黑得象乌鸦。我们的小脸,却和矸石一个颜色。

我家和许多住户舍不得迁移,是离不开矸子山。煤是公家的财富,矸子山是我们穷人的财富,怎么拼命挖煤,矿上也富不起来。井巷越挖越深,越挖越远,矸子山越堆越大,越堆越高。一天夜里做梦,井里的煤突然不见了,整车整车运上来,全是白花花的矸石,煤变成矸石,矸石凝聚煤的热量,矸石山开始发热,倾盆大雨一股脑奔泻在矸子山上,立刻化作白色烟雾,不久,矸子山燃烧起来,慢慢,如火山岩浆一般,染透煤城半个夜空。从梦中惊醒,窗外,月牙照亮了矸子山体,果真,矸子山犹如穿了一件深色红袄,微微透出炉里的炭红。

后来那些煤井包给了个人,这些人拼命疯狂地挖掘,就和天长日久矸子山不断生长一样,他们的腰包慢慢鼓胀起来。尽管,那些人以并不很规格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制度,不很到位的监督手段,挥舞他们原始工具,在原始的坑道里,达到他们最终目的,以至于,不管矿主如何频繁地更替,资源如何恶意地破坏,却让那些永远不变的矸子山,堂堂皇皇地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悄然释放千年来的不满和疑惑。

内燃的矸子山在夜里十分壮观,我们称为煤城火山。四十余年,大大小小这样火山,在煤城生长起来。同样,矸子山一下子烧焦了我们的梦。地下掏空了,高楼建起来了,树木变成了枯枝,河水肮脏了,一个叫沉陷区的名词出现了。星罗棋布小焦窑的头顶,呼呼冒着滚滚黑烟,发电厂高耸云天的烟塔,朝蓝天喷吐着刺鼻的难闻气味。

地下煤炭大量挖掘,后来,这个小镇富了,变成了区,又后来,变成了市。矸子山同样变高了,路经矸子山,仰头张望,犹如一座角锥山峰直逼云霄。如果,以体积计算,加之半倍售出的煤炭体积,地层之下,会空闲出多大一个洞穴?这些蜿蜒如蛇的地下通道,包括挪移到地表层上的这些矸子山,如不及时处理,自燃和天长日久风化,会不会污染和颠覆这座新生的城市?

矸子山生我养我,我明白过来,过去矸石是穷人的饭碗,现在矸石是地球的皮肤和血脉,什么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沉陷是人类自己制造的,人们品尝到苦果,才知道吃干榨尽之后,糟蹋得是自己的子孙后代。

矸子山,我真的不愿再看到你在我眼前突突地飞长,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