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幽篁
这个题目与那位弹琴长啸的诗人无涉,这里是一方空庐,残园旧屋,花木初生。
竹在西隅,竹下有石。大多的时候,竹石无言,唯一群可爱的麻雀,日日在竹间歌唱。
还有几只白羽鸟,时不时飞来,在竹与松上盘旋。她们的叫声圆润而乖巧,犹如婴啼。她们的影子在青瓦的檐顶消失的时候,我的心会一下子收紧。她们很依人。
在寂寞得连雪也少见的冬天,这几只鸟曾经一直陪伴着我。她们不在的时候,我想,如果没有这一群生命,这座旧园会日渐颓废吗?这竹与鸟是谁的旨意?
我的思绪常常不可遏止,突然地就想起一个人。他说:上帝无言。他不愿超越自我,他很痛苦。
又想起了弘一法师,他由衣食到精神到灵魂,毅然地由一道门跨进又一道门。他完成了人生的三个境界,终生不再回首。
在竹下想到这些,能清楚地听见笋在脚底运行的声音。
这时候阳光缓缓走来,以手指抚那竹石,将寂静的竹林蒙上一层金黄。初春的风尾随而至,由竹根潜入竹梢,轻轻一摇,竹便清澈而透亮。站在灰色的长廊下,就有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
与竹林相对的是一座百年石屋,青藤缠绕,使石屋更见苍老。它的正面有八个大字:谁非过客,花是主人。轻轻一读,冷峻而凄凉。过客与花朵,嗖嗖剑气与淡淡芬芳,在心里一掠而过,回头再看那竹林,已是佛一般慈善而安详。
有朋友说,只要选择了良心和善良,只能如此如此,这是文人的悲哀。我转身去问哪一竿竿青竹,竹林禅一般缄口不语。这时许多精辟的见解和箴言又如雨般袭来,可是每一组竹叶都倔强地拼为一个汉字:不!
于是就感到一丝沉重,我问我自己,我们为什么在“衣食”的廊下高谈阔论、呻吟以至歌唱?我们的左厢是“精神”,右厢是“灵魂”,却不敢踏上痛苦的舢板,迟迟不渡。而灵魂为什么有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它的邻居们一边煮食着精神的叶蔓,一边诅咒,为什么?
我想起散落在各个角落的朋友,想象他们是一群低鸣的蟋蟀。
我越来越感到一种微不足道。衣袖上沾着草屑和泥土,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小路和泥泞。偶尔说起阳光和夜莺,如同窥望天堂,假若有一声钟鸣,一定会感到颤栗。
当然,我相信有一种东西不会消失,如同火焰。我等待早晨的阳光,我的心将永远呈现一朵花的姿态。
所以我固守,并视此为一种幸福。我在自己的心中掘井,渴而饮,不言悔。
我知道我还会面对无数次追问:这路旁有断墙茅舍,你愿来躲避风雨吗?如果教堂的门为你敞开,你会祈祷吗?如果明天一无所有,你将终生徘徊于“无地”,你将如何?!
勿须回答。
曾经有一个梦长久地伴随过我。雪铺天盖地,大地清亮洁白,我倚在一道门框上,前方是一片碧蓝的水泊,而身后是眩目的色彩。我知道我的位置。我同时听见雪从竹上簌簌地滑落,那几只白羽鸟发出一阵啼叫。
于是春天再次降临。
此刻的阳光淡而温柔,窗外梅枝横斜,从它的缝隙里可以望见那道竹篱,幽篁疏影。我知道它身下的石缝里不久将生发出无数的小草,在初夏的微风中,那草将开放出许多米粒般的小花,这花会使苍老的石屋渐生意境。它的美丽使竹篱清翠无比。
我想告诉你,这是一座梦园,我曾经无数次尝试,在它的檐下结巢,可是我不能。它不言不语,不可企及。
我越来越平静地以竹为伴,在竹下站着,目光可以触及三两株树,一条仄仄的石径。有一缕阳光伸过来,鸟们开始歌唱,这就够了。我还能企求什么呢?
不敢想望有风有月的夜晚,独坐幽篁,那简直是一种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