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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的日子

作者: 红蝴蝶2010/12/08经典散文

农村的“双抢”,也就是夏季的抢收抢种,对于我们刚下乡插队的女知青来说,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早上四点钟起床,跟农民一溜摆开埋头割稻,中午头顶火辣的太阳,腰酸得直不起来,天完全黑了望着满天星斗,心里不断发问,怎么还不收工?

回到宿舍,扔一把盐在稠稠的粥里,半闭着眼睛呼啦啦吃下,倒头便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我正在浅水里学游泳,一个顽皮的男孩猛地激起又刺又凉的水,水朝我辟头辟脑盖过来,我感到窒息心澎涨得即将爆炸。一股怒气从胸腔冲出,我开始反击,疯似的拍起又密又急的水珠,水叭叭形成水帘,遮挡住我的所有视线,不能畅快呼吸,快闷死了。

那晚惊醒过来,只见屋顶哔哔剥剥被火烧得直响,我傻了半分钟,赶紧跳下床,冲到对面铺推搡着插友黄英,嘴里叫喊,火烧房了!她迷糊中横我一眼,说道,神经病!翻身朝墙里睡去。我从后面的床上拉起刘红,她见上头的烟雾和不时落下的火星,尖声哭喊起来。我颤抖的手拉了好几下生锈的铁门栓门才被拉开,三人没命似的逃出小屋,一口气冲出长长的弄堂,终跑到后院的门口。抬眼一望,不禁大吃一惊,仿佛又在梦里。

院落外的地上,跪着七、八位老妇人,头不住地“捣蒜”,碗钵上的香火轻烟缭缭,断砖下压着一叠叠草纸。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觉得有些好笑,可低头看自己,竟还穿着背心短裤。十六岁的我们花蕾般亭亭玉立,青春的皮肤在后面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晶莹剔透,我们多像女神啊。而妇人们虽正对着我们,却管自祈祷,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恳求上苍保佑村里人免灾免难吧,她们哪顾得看上一眼知青呀------

最近怎么啦?祸不单行,难道我们得罪了老天?

那天午后,我们照样拿起三角小斗笠扣在圆乎乎的脸蛋上,我们下乡有一段时间了,生产队长仍旧安排我们三人放牛。牛在前头悠哉游哉带路,我们一边跟着一边手舞足蹈,什么“忠”字舞、西藏舞、蒙古舞等等,好不快活。我们才读初一就“文革”了,书没念多少,倒是个个学生都参加过毛泽东思想演出队。

天空湛蓝湛蓝,青山座座朝气蓬勃,倒在半青半黄的茅草里,闻着草木的气息,一首接一首唱着革命歌曲,我们多么单纯多么愉快!太阳落山了,天边一片辉煌,该打道回府了。我和黄英的牛已经自觉地迈步下山了,我们抬腿正要跟牛走,可是刘红的牛却站在山崖边不动,她不停地挥动细细的竹鞭大声吆喝着。是的,我们怎能扔下她和她的牛呢?我拔下一把细嫩的青草引逗着牛,可它瞧也不瞧一眼,黄英帮着在一边呵斥,它仍如雕塑一般。于是,三位“女神”挥起鞭子不停抽打着,山下它的同伴们也瓮声瓮气叫唤,而这牛仍旧我自岿然不动。天就要黑下来了,我们毫无办法,只得气急败坏继续又叫又骂,只得挥鞭如雨。猛然,这条牛飞跃起来,毫不犹豫向前奔去,我们莫名其妙,急忙探头张望,牛越过山下的路直冲进马路底下的深谷。我们飞奔到马路再往下看,它已经悲壮地倒在峡谷的流水边。真叫人心惊肉跳,我们吓坏了,头脑只有一个念头,它不是我们逼死的,是它自己去死的!然而,我怎么也搞不懂,牛会自杀吗?它为什么要自杀?!

三人齐齐坐在路的悬边上,嚎啕大哭,样子比失去亲人还要悲伤。哭的理由很充分,哭我们恨,为什么忽然成了农民,我们从未见识过农村和农民;哭我们怕,听说牛是农民的命根子,我们该承担怎样的责任?受怎样的处罚?直哭得天昏地暗。

微弱的星光照着山野,我们哭累了,便抽抽泣泣互相安慰起来。先是刘红说,农民会不会把我们关起来,要不叫我们赔钱?黄英说,我们没有钱,跟他们评评理,这能怪我们吗?正愁着,似有闪电划过脑海,我心头一亮说,前村的知青告诉我,莆田有位老师李庆霖写信给毛主席,诉说知青如何困苦,毛主席还给他的知青儿子寄钱呢,中央肯定是支持我们的!三人竟破涕为笑了。忽儿,我眼前出现村中哑巴的身影,不禁叫起来,倒是哑巴一定会找我们算帐的。不需多思索,她俩异口同声地说,那哑巴算什么东西呀。

的确,哑巴在村里无足轻重。

那是下乡的第一天,社员们敲锣打鼓把我们迎进生产队长家的客厅里,大厅已经摆上了三桌酒席。我们在正中间的圆桌位子上坐下。由于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早已口干舌燥,见桌上有 “糖水”,就一碗接一碗喝将起来。这时,一个大头大脸,脸上长有雀斑,身材瘦弱,衣着寒碜的人来到我们身边。他嘻皮笑脸手不停地比划,口中哇哇地表示什么,别人告诉我们他是哑巴,他的意思是我们喝了不少酒,这酒是会醉人的。我们才知道这原来是农民自酿的水酒,后悔喝得太多了。正待着,一位黑脸精瘦的中年男子背着手走进大门,哑巴见状缩缩脖子傻乎乎一笑没影了。生产队长叫我们全体起立为大队书记举杯敬酒。当书记回敬完我们,就到别桌去了。这时哑巴又出现了,又哇哇比划什么,旁人说队里研究过让我们上午替生产队长砍柴,下午为大队书记家放牛。那怎么行,我们是下农村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虚心接受再教育来的,应该下农田干活才是。两位插友挤眉弄眼,我明白她们的意思,她们听说水田有蚂蟥,很是担心。生产队长解释说柴是要分给五保户的,牛虽分配到书记家养却也是集体的,而眼前这位哑巴便是书记的弟弟,本来牛是由他负责喂养的。难怪,这哑巴对我们十分兴趣。

第二天下午,三头牛一只接一只在前头带路,我们姑娘一个接一个在后面跟着,村中间的石子道两旁站着刚吃过午饭等待出工的农民兄弟。忽听到背后响起一片哄笑,并有人喊着“一二一”,掉头一看,哑巴傻笑地跟着我们,还随着节奏甩着手臂,几个青年人兴高采烈地用粗话逗他,一个顽童扔出熟地瓜正打中了他的后脑勺。看他半疯半傻的样子,我们连声叫他滚开、滚开!众人见哑巴不能前去又不愿回头,姑娘样扭捏,笑得更欢了。

我们每次放牛回来,只要把牛赶进栅栏,把大门虚掩一下就算完事,而打扫牛棚,给牛放夜草,锁门,农忙时给牛加营养等等,便是哑巴的事了。哑巴对我们不错,虽然我们从不正眼瞧他,也从不跟他打手势交谈,但在水井边碰到他,他会一下抢过吊水钩,帮我们打好一挑水。碰到劈不开的木头疙瘩,我们毫不迟疑跑去找他,只需挥挥手,他马上放下手中活跟着过来,往手心“呸、呸”吐口水,然后抡起斧头卖力地劈。若有空,他会主动把柴断成一小截一小截再架成高高的塔形,待他嫂嫂横眉瞪眼,怒声叫骂“短命鬼、挨千刀、吃去死”时,他才直起腰,用手指拨下脸上的汗,嘻笑一下跑掉。我们没有感谢过他,哪个不以为去感谢他那是多余的事呀。

……

在冲天的火光里,在人们的嘈杂声中,我们三位姑娘冲到马路对面的养路段,向工人家属借来衣裤随便套上,紧接着又急忙赶到大火现场,我们不甘心啊,我们所有的财产还在那里!

我发现火的速度还不至于像想象的那样快,不能眼睁睁地让大火吞噬我的东西,鬼使神差,只觉一股热血涌向脑瓜,我不顾一切冲入后院我们的宿舍。好在大火是从上面往下烧的,上面的火球火棍不断往下掉,墙壁的上半截在燃烧着,浓烟滚滚,然而我仍能依稀看到三架床铺和与天井相隔的窗下我们的桌子。外面一派动乱,而屋内显出空前的寂静,那是一种临死的静谧。我深深吸一口气,还能闻到我们身体曾散发出的温馨气息。再见了,苦心经营几个月的窝儿,我深情扫一眼室内的陈设。猛地,狂咳起来,我被呛住了,伸手握住桌上毛泽东主席半尺多长的镀铜塑像,那是我串联时到领袖家乡买的,直揣进怀里尔后猫起腰冲了出来。烫脸的火,衣裳上的火苗,塑料鞋和脚掌被地上的火烫得粘在一起而疼痛,短短几分钟竟毫无感觉。

黄英和刘红看见我冲了出来,也要往里闯,我拉住她们说,东西是小事,人的生命是大事。她们不动了,我的心又动了起来又要往里闯,她们同样拖住我说着同样的话,反复几次后,“轰”一下,我们的小屋倒塌了,烟火尘土掩盖一切。我们放声大哭,我哭我从小到大的照片都没有啦,哭小学毕业和所谓的初中毕业同学的留言及照片都没有啦,还有我那件心爱的红黑格子灯芯绒衣服……

这里原是解放前大地主家三进三院的宅子,四周用厚厚的风火墙围住,大门口两边立着吡牙裂嘴的狮子。一进大门是宽宽的天井,天井上头是长长的台阶,上了台阶就是前厅,厅两边是两间连在一起的厢房,厢房的门檐和窗子雕龙刻凤的。我们知青一到晚上,看见这些房间透出缕缕的光线,就特别怀念在父母身边的温暖和舒适。中院和后院的模式跟前面差不多,只是后院的下边又设一层天井。可能是那些年头的需要,天井两边盖了对衬的两间小屋,一边放着队里的八万斤谷种,另一边的仓库隔了一半成为我们女知青的宿舍。后院没有门,只有我们房间门前有一条通道通往院外,平日我们进出走的就是这条弄堂。眼见后院哗然摊地,我们赶紧跑到前院去看看那里的情况。

这就是我们接受再教育的“老师”吗?他们早就发现了火情,一路上摆满他们抢救出来的旧木柜旧木箱,坛坛罐罐,还有锄头等农具,甚至锅及锅铲,怎么,没有一人想到里面还有知青?我再四处张望,怎么不见有英雄站出来指挥大家救火呢,怎么农民不是先抢救集体的财产,如后院队里的谷种呢?这些农民是不是自私了?我好惊讶,抓住一位农民哥的手臂立马发问,他冷冷地答,你真幼稚,你根本不理解农民。他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又说,这些是我们几辈子人辛辛苦苦攒下的,没有了,今后我们怎样生活?想不到,无言以对的却是我!

站在风火墙外观望大火,听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火是从中间院子漫延开的,那里不是住着大队书记一家人吗,还有那个哑巴弟弟!正担心着,大队书记的声音响起来了,罪过啊,昨晚我睡觉前就看到院子高墙上立着一头鹰,火红色的,那一定是神发出的信号,可惜我哟,唉,没有警觉!我回头一看,他说完话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有一位老太婆大声说,是那个老地主不甘心,回来讨他的房子了!我想起毛主席的语录,大意是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教育农民,便忍不住插嘴道,你们说的都不对,那是迷信!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噤了声。

天渐渐发亮,大院变为废墟,本村的以及外村的农民争先恐后装走后院烧焦的谷种,说是能够治病。我们三位知青两手空空,等待着上面的安顿。

哑巴呢?哑巴被大火活活烧死了!他嫂嫂在村中石子小道上,一边走一边哭骂着,这讨债鬼,这挨千刀的,把热热的灶灰放在小阁楼上,他睡的周边都是稻草,一下就燃起火来……果真如此吗,我们不得而知。哑巴啊哑巴,你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一个单身汉,你扔下哥嫂家的重活脏活,扔下你倍加关心的另两头牛,扔下一副待人的热心肠,背着“讨债鬼”的罪名,灵魂坠入到无底的深渊中去了……

那天牛飞跃到悬崖下,我们坐在路边哭,生产队长带着一伙人举着火把来找我们。农民没有一句责备的话,队长的神态平静得就像往常的派工,他吩咐几个人回去拿绳索担架,几个人想办法先下去准备抬牛,然后叫我们回村子吃饭。哑巴没有来,可能是队长来不及向大队书记家报告吧。

我远远望见农民围成一圈,我知道那是屠夫在宰牛,农民右手都紧握着放在身后,向牛的神灵表示牛的肉身不是他们宰割的。是的,他们怎么忍心杀牛,牛勤勤恳恳劳作,为主人奉献一生精力,人是讲良心的呀。村里家家户户都分得一块牛肉,我们也有,当刘红买红酒回来煮时,哑巴故意碰落了她的碗。

后来,我们被分配下田劳动了。我一直想不通,牛也有绝望的时候吗?哑巴是不是跟牛一样,有什么事想不开而去自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