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低伏如草
1
生活在农历中的人们,依循着节气掐算日子,摆布农事。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二十四个弥漫着诗意的称谓,犹如汉语中的钻石,劳作,给它们嵌上最美的镶边。
二十四节气与物候、时令的准确接榫,常常让人惊叹天道运行的神秘。若把人体比作小宇宙,体内的生物钟或可与之小有一比。
然而,谁撞响的钟?谁拧紧的发条?
2
乡下人家,大白天的,门或敞或掩,屋里院里大人小孩都不在。看家护院的狗,栓着,冲生人“汪汪汪”地叫。访客立在穿堂象征性地咳嗽一声,撩撩东屋门帘,掀掀西屋门帘,屋里炕上的陈设看个大概。前门进,后门出,随便得好似借个道儿而已。
门户不紧,仿佛并非是什么值得责怪的过失,“擅进”民宅的人脸上也就淡了尴尬。
3
废弃的磨盘,躺在宅院门口的一棵杏树下,像一个沉甸甸的句号,权充石礅。暮春时节,傍近晌午,石头烤得刚好不太烫屁股,坐在“句号”上和主人唠嗑,两只银样的小羊羔,玩具似地溜至脚边,嗅一嗅,拱一拱,然后颠儿颠儿地跑开。
用掌心摩挲着磨盘粗砺的纹理,一道道錾凿出来的凹槽,呈辐射状,研磨过的载饥载渴的岁月,如风吹杏花,在耳畔簌簌有声。漫长的农耕文明航行到今天,还有什么将成为下一个“句号”?
4
对宿命中的地域安排感到满足,当然也算幸福之一种。
“玉田,这县名起的不难(听),……”明明夸好,却偏偏只说——不难。
“丰润、遵化、乐亭、迁安,也不难。”我接上话茬说,然后和起话头的人一同品咂着,认同着,共鸣着。
仙人麻山种玉,遂有种石得玉的传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焉知说的不是此地?冀东沃野,大地耕诗。应该给起这么好听县名的古人追授诗人的桂冠。还有比起名字更考文字工夫的吗?
5
在秀穗之后和灌浆之前的拔节过程中,麦子的肤色由青碧转向铁青再呈青铜色,挺拔,壮硕,麦芒如刷,有一种金属的质感,单株麦子就像一根插进大地的箭矢。在平原的“黄金时代”到来之前,这是麦子一生中的“青铜时代”。比起大米的守身如玉,麦子选择的献身方式更为决绝、彻底,当然,最终它们会在碾磨中粉碎自己,碎成真正的齑粉,成为人类的口粮,成就自己的“白银时代”,如同俄罗斯“二月党人”的不朽精神。
初夏的傍晚,驱车从土路经过一大片麦地。隔着腾起的尘烟,向车窗外望去,四野之内,齐崭崭的麦田像大阅兵中的方块队,整齐划一,直排天际,它们整体上抬高了大地。夕阳的金辉泼洒其上,暮色苍茫中,有一种无声的壮观。“麦阵,麦阵,……”我喃喃着自己杜撰的词。
6
又见烟笸箩。硬梆梆,规整整,像一艘小船,承载着一个人黄灿灿的“口粮”,泊在农家的炕头上。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是什么材质糊就的。答曰:榆树皮。
猛记起幼时曾见三舅用油渍渍的糕点盒子因陋就简地当过烟笸箩的陈年旧事,很多沉睡着的情节袅袅升起,吉光片羽,五色斑斓。端的是往事并不如烟。
7
雨在祈望中盼来了。第一滴雨砸下来,第一千滴雨砸下来,地上腾起呛人的土腥味,心中祈雨的人喜悦如蜜。翻出苏轼在密州当太守时写的《喜雨亭记》,重读,字字珠玑,如嚼槟榔,令人心醉神迷。文章如精金美玉,市人自有定价。名篇佳构,岂独靠文才传世?心与天、地、人相通也。
雨停了,也把天空洗白了。
8
乡村中的集市像生气灌注的轻喜剧。在都市的超市里购物只是单纯的消费行为,而在乡村赶集却如同过节。赶集上店,娶媳妇,唱一段。一手桃,一手杏。人比人得活着,货比货得留着。有废人没废物。起大早,赶晚集,萝卜快了不洗泥。赶集不如逛集,不逛集不知道“热闹”二字的来历。
9
这样辽阔的天空,还肯容纳一朵浮云滞留多久?
在乡下睡到自然醒,是非常享受的事。乡村早已不见了清晨拣粪人的身影,但早起,依然是很多乡下人残存的一个传统习惯。这种习惯中,暗含了一种强韧、积极、健康、勇敢的生活态度,乡下人岂不是比懒散、纵欲、投机、空虚的都市人更有资格开始新的一天?
奇怪的是,如今的乡下,每天早晨叫醒人们的,并不是雄鸡报晓,更多的是哞哞的牛叫,温柔而深沉,像男低音歌唱家彩排时试音筒。如果在山里,或者靠近山区,和牛的叫醒同样令人欢喜的,是鸟的叫声。鸟儿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唧唧喳喳,一阵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啄破一夜乱梦。
雄鸡不再司晨?一如诗人在这个时代的退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