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条田埂
我常常忆起一条田埂,一条长长的长满青豆和绿草的田埂。它像一条乡间的土蛇,摇曳着细细的身子,游进我的梦中,与我牵手,与我嬉戏,与我对话。这是一条什么田埂呢?它在哪里?怎么这样熟悉这样亲切甚至还散发着我身体的味道?
我开始寻找。我开始一趟一趟地回家,回到我的老家,回到生我养我的老家,回到那个埋着我从母体里带出的衣胞的老家。站在老屋的山头,我向四野望去,眼里满是绿油油的麦子,金灿灿的菜花。看不到一条田埂,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了田埂,全被麦子覆盖了,全被菜花覆盖了,全被绿和黄覆盖了。我小时候那一条高高的、笔直的、能在上面奔跑、能在上面打滚的田埂哪里去了?
记得,我三岁的时候,就能在田埂上走路了。我一个小小的人儿为什么这样大胆,竟蹒跚着一双小脚,不顾掉下水田的危险?那是因为,我要找妈妈,妈妈在远处的田里劳作,我已经大半天没看见妈妈了,也已经大半天没闻到妈妈的乳香了。农村的孩子没什么可吃的,断奶很迟,妈妈的乳房是他唯一的念想。尽管由于营养不良,妈妈的乳房常常是空瘪的,但能吸上一滴乳汁,对于幼小的生命也是如饮甘霖啊!我不知道三岁的我走在田埂上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肯定,他一定跑得很急,很急,两只小腿不停地搬动,不然,他怎么会被泥块绊倒跌伏在田埂上呢?他怎么会一边哭一边爬最终没有了一点力气在那个黄昏的田埂上睡着了让妈妈一顿好找差不多急得哭起来了呢?
哦,哦,那条田埂在哪儿?在哪儿?那上面我爬行的印痕还在吗?我流的泪还在吗?我啼哭的声音,泥土还记得吗?草根还记得吗?飞鸟还记得吗?蚯蚓还记得吗?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不记得了。连我都差点遗忘了,只有妈妈记得。妈妈生病住院的时候,跟守护在她身边的我说过,妈妈以为她这一次挺不过去了,妈妈回忆了许多我小时候的事。但妈妈挺过来了,挺过来了的妈妈什么都记得。
还有一次,我与田埂较上劲了,我不理田埂了,我恨死那条坏田埂了。我在上面赤脚奔跑的时候,一块玻璃把我的脚划破了,血流了一地。那时我已经背着书包上学了,我忍着痛,我没有哭,我是男子汉,好男儿流血不流泪。我折了一根柳枝条,对着田埂拼命地抽打起来,抽打了几十下,还不解恨,又踹了田埂几脚。折腾半天,田埂丝毫无损,自己却搞得筋疲力尽,脚上依然流着血,只得回家包扎。我跟妈妈说,我再也不从那条田埂上走了。妈妈说,那条田埂是上学的必经之路呀,不从那儿走,从哪儿走呢?从田里飞吗?妈妈的话把我逗笑了。妈妈又说,都怪你走路不长眼睛,只顾跑,要是看着脚下,玻璃怎么会划到你呢?还有,叫你穿鞋,不要赤脚,你偏要赤脚,不划你划谁?我知道是自己错了,不怪田埂,但我还是有点不服气,我嘟囔着说,要是那条田埂上没有玻璃、瓦片不就划不了脚了吗?
后来我才知道,就因为我这一句话,妈妈早上天才蒙蒙亮,就到那条田埂上去捡玻璃、瓦片了。那条田埂好长好长呀,妈妈从这一头一直捡到那一头,还真的捡到了一畚箕,单玻璃碎片就有一小堆。妈妈一边捡,一边说,怪不得划到孩子的脚,这么多,真危险。不要说孩子,大人到田里干活也会被划伤呀。妈妈不仅把这条田埂的玻璃、瓦片捡了,而且把另外几条常有人行走的田埂、路道都捡拾了一遍。这件事妈妈却从没说过,我也没有问过妈妈,还是邻居大妈告诉我的。邻居大妈说完,不忘夸了一句:你妈这人,心好!
可惜,这条田埂没有了,找不到了。妈妈蹲在上面捡拾玻璃、瓦片的身影也没人能够记起了。妈妈老了,拎不动畚箕拾不动瓦片了,但妈妈也会像我这样来找寻这条田埂吗?妈妈会奇怪这条田埂的消失吗?要知道,一条田埂在乡间的消失实在是太平常的一件事啊!
其实,找不到这条田埂,不在于这条田埂如今的消失。实际上,多年前,我就与这条田埂疏离了。当我的双脚洗净了泥垢,穿上了皮鞋之后,我一度是很害怕再从这条田埂上经过的呀。曾经,我在这条田埂上与我的童年伙伴告别,他要去参军,我要去上学,我们久久地握着手,相互鼓励着出去创一番事业,再不回到这贫穷的乡间。童年伙伴最终还是回来了,不过回来的却是一抔灰土,伙伴永远长眠在自卫还击战的疆场上了。曾经,我在这条田埂上与我初恋的情人分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不需要用美丽这样的词儿,你只要想象一下,那开放在乡间地头的栀子花就够了,她就是一朵带着露珠的洁白芬芳的栀子花。但是我们的缘分最终还是在这条田埂上了断。是她无情,还是我无义?那个年代谁又说得清?曾经,我在这条田埂上与我的父母告别,父母站在田埂的这一头,向我挥着手,我沿着田埂向外走着,一步一回首,直到走到田埂的那一头,看见父母还站在那儿,我将手举过头顶,使劲地向父母挥着、挥着,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哦,田埂,我找不到你了,你真的消失了吗?是你赌气了,不想与我相见了吗?哦,你不要生气,虽然我已两鬓染霜,但我仍然是在你身上跑大的孩子,我多想继续在你面前奔跑一回、淘气一回呀!
哦,田埂,你没有消失,我也不需要找你!你就在我的梦中,你就在我的心中,你永远在我的生命中。你就是我的家园,你就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