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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狗的亡命之夜

作者: 李盛昌2010/11/14散文随笔

我有每天晚上散步的习惯。那晚我依旧沿着人民公园旁的公路边人行道缓慢地朝公园走去,快到岗贝公交站站台的时候,突然听见旁边公路上传来了砰的一声响,接着有小轿车的急刹车声,我猛吃一惊:完了,有人撞车了!转头望向车水马龙的公路,却看见了一只黑色的似乎是雄性的大狗从一小车后面钻出来,后腿显然断了一只,一瘸一拐地在密集的车流里想逃出生天。

正是晚上九点多钟,出租车、私家车快如闪电,别说是只狗经过,就是一个人穿过马路,估计也给撞飞了。这只没有学习过公路交通法规和条例的狗是活该倒霉了,显然这事故它要负主要责任。这时候,它的鼻子里发出恐惧的呜呜哭叫,这也许是它平生以来第一次发出可怜的哀鸣般的哭泣和祈求声音吧,它平时一定是威风凛凛的,看起来它是很壮实的,在主人那里,它一定像个孩子般乖顺和被宠爱吧。但穿过这条公路并且选择在这个时间,绝对是个糊涂到顶的昏招啊。也许我们没有设身处地为这只健壮的黑狗着想,它大约想去马路对面的人民公园,那里不但是人类晚饭后散步健身的地方,也是狗们谈情说爱、欢乐嬉戏的场所。它的异性朋友也许就在那个山坡后面某个树丛里等着,它能不冒险冲过马路吗?

兴许平时也曾经这样冲过去了,它就当作了经验,它的胆量超过人类,可是智慧毕竟要稍逊一筹。这次它的处境是相当的不妙啊!

我看见撞了它的那辆出租车并没有停,只是稍稍减速就又提速开走了。司机肯定明白是撞了一条狗,至于狗是死是活,他是不想管了,法律可没有规定给一条狗如何赔偿,他用不着停车下来看一眼伤狗或者死狗,他也不需要查找保险公司或交警队的电话,他和它不是同类,他甚至没有丝毫的愧疚,并且还会低哑地骂一声:“死狗!”他正在争分夺秒地跑营运,车速最少也在每小时60公里以上。就是正面发现了狗冲过来,也是刹不住车的。

黑狗已经没有闲暇去理会谁撞了它,它此时瘸着后腿,十分艰难地一颠一颠地在车网里穿插迂回逃命。但它这时候又犯了个错误,它朝着车头大灯的方向斜穿马路(其实也不算错误,它要看清楚来车,判断来车的车速和可能逃命的机会)。它的眼睛被车灯直接照射,可想而知,眼前肯定是一片漆黑。这不,我还没有从它刚才被撞的巨响中醒悟过来,马上又听见了砰的一声响,这次没有刚才声音那么巨大,但我清楚地看见,黑狗被卷入了一辆私家车的车底了。我心想,这就叫“是祸躲不过”吧。这黑狗今晚上是该当走霉运的了。这下还能够有活命机会吗?心里隐约有点沉重,不管怎么说,它也是一条命啊,何况它还那么年轻漂亮健壮,绝对是小母狗们的梦中情人。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我曾养过一只名叫黑子的狗,眼前被车撞的这只狗毛色和我当年那只完全一样,只是我那狗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这狗却是一只高大威猛、筋肉饱满的狗,那个年代人都吃不饱,狗当然也比不上现今这个年代的营养条件了。

我正在心里为这狗哀悼,却不料它竟然能够再次死里逃生,从那车轮后面艰难地挣扎了起来,但显然站不直。那私家车的司机也是没有半点停留查看的意思,一溜烟开走了。黑狗来不及看清车牌号码,也许它明白看了也白看。它不是人类,没有谁为它的受伤负责。但它和人类的共同点是有的,这就是遇到危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个道理几乎是无师自通、与生俱来的。此时,它用了吃奶的力气从沥青路面上勉强直起了后腿,但很快就蹲下了一半,几乎完全是靠了两只前腿的帮助,用了癞蛤蟆那样的跳功,一下下地跳到了马路边上,这几跳几乎耗尽了它的全部力气和精神,它看见路边有个现代化的可以避雨的停车站台,就拖着断腿(我怀疑它的两只后腿都断了)挪移到站台后面的地砖上休息。

我走过它身边的时候,停下来怜悯地望着它,这只狗应该很年轻,浑身的皮毛在路灯光下闪烁着光泽,眼睛明亮,这会儿它因伤痛张着嘴巴大口地喘息着,急促地呼吸着,肚皮配合呼吸急剧起伏着。它其实也在望着我,它的目光和我的视线纠缠在一起,看起来它的眼神很痛苦很无助,还夹杂着对人类的不信任与警惕。我和它之间有一米多的距离,我不敢过于靠近,我其实有种很想抚摸它安慰它的冲动,但我又害怕它不识好歹,被它情急咬上一口或抓挠一把都不是件好玩的事情。我和它之间就这样相互对视着,猜测着,我终于放弃了那个抚摸它的想法。我心里说,傻黑狗啊,你静静地躺一会儿,这地方可以遮风挡雨,你好好地休息一夜吧,明天你就会好起来的。听说狗的生命力极为强悍,只要粘上泥土,它就可以迅速恢复元气,很快养好伤口。要不怎么说像狗一样贱呢?农村孩子不好养,爱生病,家长往往给起个“狗仔”的小名,目的就是为了让孩子像狗一样泼皮好养。

我离开黑狗去公园散步。平时我一般走大半个小时,但今天心里老惦记着那倒霉的黑狗,散步不到一刻钟就提前结束了,赶紧往回走。远远看去,那个公交站台边上似乎围了一些人,且都是面向狗休息的方向。我的心里敏感到会有不好的结果发生,脚下生风赶过去。远远的看见一个人举起一根木棒朝狗蜷缩休息的地方猛砸下去,耳畔听见木棒砸在坚硬的水泥板上的声响。一串狗的哀鸣声传来,我远远看见那黑狗,夹着尾巴,依然是一瘸一拐地沿着人行道向前面逃命,逃跑的速度很慢,好在追赶者并没有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否则,黑狗绝对跑不掉。狗后面跟踪追赶的有十来个穿着打扮像社会闲杂人员的男人和几个抱孩子的妇女,有的手拿木棍木方,有的攥一圈绳子,显然是有备而来。我快步跟上去,听见他们之中打头的人说,可惜了,没砸中,砸到狗后面的石头墙脚了。有个女的说,我看见它被车撞断了腿,头肯定撞晕了,受了这样重伤的狗肯定跑不远。跑在前面搜索的“侦察英雄”发现了伤狗的去向。他召集几个年轻力壮的同伴商量对策。他说,狗躲进路边私人小旅馆的走廊旁的沟里了。我们进去了,看见了它,但店老板不让我们在里面打,必须要将它轰赶到外面来才可以围而歼灭之。几个同伙显然非常佩服他的推理和判断,就都附和说:好,就按照你说的这么干!这么肥的狗,起码四五十斤重啊!私人老板开的小旅馆门口便围着十多个等着品尝狗肉的人。附近是岗贝市场,也是外来人口的聚集区,听他们交谈的口音像是外来人,都住在市场后面的出租房里。

有几个人一马当先进了旅馆过道间,狗似乎躲在那附近。但那是私人地盘,外来者应该不准肆意妄为。果然,一位四五十岁的南昌口音的高个子老板走出来,对门口围观者们说,狗跑到我家里了,你们不能在里面打,多不吉利啊!你们可以赶它出来,不过我有个条件。这时候,这伙人中的民主选举的头领就和老板谈判:什么条件啊?你们要付我50块钱。头领想了想说没问题。老板接着补充道:这狗起码五十斤,如今狗肉价格超过猪肉了,50块钱很少的了!头领表示认同,好说好说,五十就五十。我们进去用绳子把它脖子套住拉出来,我不相信弄不出来!于是,头领带了两名助手拿着指头粗的绳子再次走进去。店老板口气软中带硬地驱赶门口的围观者们:请大家让开,站远点,客人以为这里打架,肯定不敢进来住宿。大家就极不情愿地移动脚步,到稍微偏点的地方继续等待围剿一只伤狗的战况结果。我想救救这条狗,但似乎理由不充足,也有点担心遭到这帮社会流民的嫉恨,我想让南昌老板将伤狗收留下来自己养,于是就凑过去攀老乡:老板是南昌人啊?是啊。我小声凑到他耳边说:狗来富啊,你没听说这句古话吗?老板说:我知道啊。我举例说,一个朋友早上开门,见一小狗在门口抓门,没有人认领,就收养了。后来那朋友很快发了一笔大财。老板似乎有点心动,说,我不让他们打的。但是如果出来了,我也阻挡不了这帮人,他们都是这里吃饭不干事的不三不四闲人,我不想得罪他们。

正商量着如何保护这狗,里面突然传出急促的脚步声。那伤狗冲了出来,其实准确地说也只是挣扎着一颠一颠地亡命,逃跑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估计它的力气已经快要耗尽了,连叫唤也省略了。它拼命逃跑的速度并不比一个跑步的年轻人快。围剿者们显然胸有成竹,不在乎速战速决,就都小跑着跟在那狗后面。其中有个人手上攥一段烂绳子,非常遗憾地说:我已经把它套住了,还敲了它一棒,但被它挣断了,啊啊!力气很大!

我也尾随这些人赶往市场里的一条小巷,看见头领和那几个拿铁棍木棒绳子的助手从巷口往纵深搜索,看样子那狗再次躲藏起来了。这些人来回地在五六十米的巷子里地毯式搜索,就是一只蟑螂也会被发现的,但黑狗竟然不见了。有人建议说拿手电筒来照,也许躲在哪个黑暗角落里了。有个胆识经验俱佳的人搜索了巷道的岔路,发现了一条通往后面复杂巷道网络的狭窄出口。他判断狗已经逃跑了,估计很难搜到了。这些人意犹未尽地在巷里继续来回搜,但终于还是垂头丧气地往巷口折返,互相之间还在交流着,叹息着,埋怨着。有个抱孩子的妇女就嘲笑说:十几个大男人,让一条断腿的伤狗跑掉了!

我是最后一个走出巷口的人,我看了一下手机屏幕,已经是深夜12点了,估计这些人也该睡觉去了。我长出一口气,心里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