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的记忆
记忆是一口井,沉淀着淡蓝色的回忆加上粉红色的想象。现实的记忆在大脑运行,漂浮的记忆在上空行走,如烟如尘,形成事实。所以,有时人不知自己是活在现实中,还是行走在记忆里。
这次见到老娘,虽是在三个月之后,可要从心灵的距离算起,应该在三年半之后。
灿烂的阳光下,娘如弓的腰身已由浅月变成几近圆月,蓬如蒿草的白发在阳光下丝丝闪烁,没戴假牙的嘴显得大而且瘪了下去,那双早已麻木的眼睛呆滞无神。见到我的那一刻,似乎闪过一丝希望,便急忙颤颤巍巍的走过来要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走进屋,一种久违的气息冲击大脑,我觉得走进了童年的小屋,好像母亲还是那么干练麻利,灶上锅下的忙碌,连出气都是活泛的,走路也是轻盈的。妈的大嗓门依然在嚷着“去抱些柴火来!”“去摘些韭菜!”“去买一包盐!”我被一种冲动包围着,氤氲在那种活泼,蓬勃,年轻的,有活力的朝气氛围里,等着妈妈的驱使。可等我放下买来的十几样日用品并一一摆放好之后,妈妈并没在我身边,也没有熟悉的出气声和使唤声。我走出门外,才看见老娘正一步紧跟一步的往屋里赶,只见人动,不见距离缩短。唉,娘老了,八十五岁的年纪已经与过去划分成两段了。
难得的好天气,那么灿烂的阳光,我对老娘说:“妈,有什么洗的衣服,赶紧拿来,趁着好天,我赶紧给你洗洗。”老娘说被子脏了,洗好的被罩都不想套上去。我笑了,老娘还是那么爱干净。我回到家里,拿出被子搭在绳上准备拆洗。我的眼睛被定格在被里子上,那白颜色的被里子真的很黑,比煤球强不了多少,而且有一种反胃的恶心的滑腻,让我想起屠宰场的屠宰板,锅台,好像吃进了一只苍蝇。我不敢看老娘,害怕我的眼睛和鼻子不争气。尽管鼻子患有严重的鼻炎,眼睛近视,可刺激的气味依然不管不顾的冲过来,像发洪水时的恶浪冲天的气势。线已经风化了,被子也朽得很,稍稍用力就烂了。娘说,好像一二十年没拆洗过了,都脏得背袼褙了。
常言说养儿防老,像我这样几年不回家,养儿能防什么老啊?
洗着被子,我说:“妈,把你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也拿来我洗洗吧!”妈答应着,去换衣服。好久好久,我把被子,床单,被罩都洗好了,妈还没拿来要洗的衣服。我进屋去看,那真叫一片狼藉,满床堆放的都是衣服,有几年前我穿过的健美裤,线衣,线裤,都被补得花花绿绿的,那针线簸箩,烂袜子堆得到处都是,老娘还在翻找,从箱子里一直往外拿,找她的要换的衣服。我记得小时候,妈是最不爱我们邋遢的,他总是把我们所有的衣物整理的整整齐齐,姊妹七八个,谁要换洗衣服她一下子就能找出来了,就连鞋子都分别放好,打包装在箱子里。还常说我们姊妹七八个,就叫我一人一笊篱捞干净,邋遢,大不咧咧的,不像个女孩子的样子。那时尽管家穷,可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几乎是一尘不染。我迅速帮老娘整理好,没找到她要换洗的衣服,我问娘“妈,你的衣服平时都放在哪?这么瞎找,哪有啊?”老娘没什么表情的说:“我忘了,我不知道。”只好,我翻遍了她所有的衣箱和包袱,打开来,找到了我和几个姐姐常穿的丢在妈这儿的衣服,很仔细的包着,一人一个包裹。终于在墙角的一个纸箱里,我找到了妈的衣服,仅有的几件,新的没打开过的,旧的洗的很干净,放在一起。我说“妈,新的你怎么不穿呢?”“不记得,不知道放在哪儿?我忘了。”妈的心里只有我们,找不到她自己。
我洗衣服,对老娘说:“妈,你做饭吧,我还是早上八点吃的饭,都饿了。”老娘回去做饭了。我把一大盆衣服洗完,老娘的饭还没做好。我的肚子不听话,嗷嗷直叫。从三点老娘去做饭,都六点了,我们两人的饭,应该好了吧。我进到厨房,看见老娘还在烧锅,箅子上托着馍,锅里是水,已经开了,娘正准备下面,面是我来时从县城买好的。我揭开锅盖,蒸腾的水汽罩着娘的脸,那么苍老的,没有一点生气的皮肤,就像秋天的老树皮。我的眼睛被水汽罩得一点都看不见,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堵住了,辣辣的,嘴里咸咸的。
第二天早上,我应该回去了。娘说:“我的头好长时间没洗了,手举不到头顶,洗不成。”老娘的头发很长了,稀疏的银丝已经到衣领以下了。老娘说这梁上的人都移民到平处去了,平时也没人说个话,头发也没人剪。记得三年前,那时孩子上高一,也不是太忙,我几乎是一月来一次,为老娘洗头,理发,洗脚,剪脚趾甲。每次来感觉娘都是清清爽爽的。可自从孩子上了高二,我来的日子就很稀,每次来都是匆匆而过,有时是借下乡停留一下,有时是捎个东西,有时仅仅是送点钱。老娘这儿已经不再是家,倒像是客栈了。
我是老娘最小的女儿,小时候娘常说这个孩子将来能给她穿个针的,洗个头啊,脚啊的。好像就是一种感觉,娘喜欢我给她洗头、洗脚,姐姐们洗了就不习惯。可是已经三年多了,娘在等我给她的这种感觉。我呢,又为娘做了什么?
烧了一大锅热水,我给娘洗了头,理了发。洗脚时,才发现娘的脚已经很瘦很瘦了,似乎只有骨架。虽然娘常常洗,但已经长了好几个鸡眼了,那指甲已深深地挖进肌肉里了。娘总说脚疼走不了路。这样的情况怎么走路啊?
吃过饭,我看被子已经晾干了,还是给娘缝好了再走吧,如果近期姐姐们忙再没人来,娘不知又要等到哪年哪月去了。娘找不到顶针,我问娘平时放哪,娘还是那句话:不知道,我忘了。
找不到线了,娘说她不知道,她忘了。
找不到被罩,娘说她不知道,她忘了。
做饭找不到调料了。娘说她不知道,她忘了
昨天放的洗衣粉不见了。娘说她不知道,她忘了
倒垃圾的铁锹找不着了。娘说她不知道,她忘了
我问:“那,妈,我昨天给你买的奶呢?你记得喝啊。”娘说她不知道放哪儿了,找不着了。
我不知道娘从什么时候起总是忘记。我的心里觉得少了一块什么东西一般。娘年轻时可是我们这里有名的能人,浆洗缝补,烹炸煎炒,裁剪绣花,百里挑一。加上娘的记性好,人水灵,身材好,红遍十里八乡呢!现在,弟弟住在平处,两层小楼上,家里仓房、洗澡间、柴房不少,怎么就不能腾出一间房让老娘住呢?只要每天有两碗热乎饭吃就好。
记忆仿佛是一棵树,岁月就如年轮般罩上一层又一层。娘想看看当初纯粹的样子,就竭力拨开早已融入肌肤的年轮,寻找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在心灵深处梦的土壤,将心底记忆的种子变成一棵参天大树,让美丽延伸到这一刻,带给她满满的幸福。娘的记忆停留在她的童年。
去年,老娘非要回老舅家去住几天。俩老舅、舅妈对娘可热情了。可老娘就想看看她生活过的村子。她说,她做梦都想那儿的山,那儿的水,那儿的土地,那儿的青草,那儿的老柿子树,一到夏天开满了满树的柿子花。她们喜欢拣那柿子花,串起来,挂在床头,晚上就会做一个心之所想的梦。还有儿时的那些小伙伴,可惜她们几乎都和阎王报到去了,只有老舅了。就连那老舅门前的那些篱笆,娘也觉得亲切得很。他一遍遍的抚摸着,眼里放着温情的光,好像已经生活在过去的美好回忆里。老舅说,那天早上,娘要出门去转转,不要他们跟着。舅妈就顺着娘的意思,没跟着。可是已经到下午两三点了,老娘还没回来。他们找遍了他们认为年可能去过的地方,就连五里开外的山头上外婆的坟地都去过了,可还是没娘的人影。到四点多,娘自个回来了。娘说她登上了她小时候经常去放牛、打猪草的那小山包,坐在那看村子里,小时候的事就全都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就多坐了些时候。心里的那个满足啊,幸福啊,真太好了!老舅、舅妈还在担心呢,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娘平安的,开心的,满意的、知足的回来了。人的一生,还有什么比这种让回忆充盈的幸福更值得呢?记忆是一朵最美丽最虚幻的花朵,它只会出现在人心灵最深处,它可以让你的嘴角透出淡淡的微笑,也能让你的眼神透射光芒,是将一个又一个拥有的美好变成眼前的环境。
娘的记忆是漂浮在头顶的灰尘,没有那淡蓝色的成分,就像灰尘没有根;只有那粉红色的幻想,时断时续,模模糊糊。娘总在说,她的外婆,姥姥,外祖父和她的祖父们的故事,总是沉浸在解放前,在旧社会的阴影里来来回回。有时,我真的分不清老娘是活在现实社会里还是活在幻想里了,她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她的奶奶的梳子少了一根齿,那银簪子亮闪闪的。爷爷的枪擦得可亮了,在她生病时而醒着时而糊涂的时候,就看见墙上有许多的小人儿在跳舞,窗子上,天花板上都是,爷爷就“啪啪”两枪,那些小人就没了。就听奶奶说“有气了,活过来了!”一会儿又看见小人在跳舞……说得我心里渗渗的,从不相信鬼怪之说的我也感到毛骨悚然了。
现在,老娘真的老了。话少了很多,几乎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当然,邻居们都搬走了,老梁上只剩母亲了,她有话也没人说去。我问什么,娘都说“我忘了,我不记得了!”
一针针,我在缝着娘的被子,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彭丽媛的《我的白发亲娘》
“娘啊,娘啊,白发亲娘,儿在天涯,你在故乡,黄昏时候,晚风已凉,我的娘,儿不能去为你添一件衣裳。娘啊,娘啊,白发亲娘。
春露秋霜,寒来暑往,朝思暮想,泪眼迷茫,我的娘,儿却不能去把你探望。娘啊,娘啊,白发亲娘,白发亲娘。……”
不觉间,泪已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