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壁上的月光
1
月光隐去,雾岚升起。
一缕缕,一团团,洁白如纱,轻柔似梦,无数的雾岚汇聚在一起,最后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海洋,低低、平平地铺在河谷的上面。
雾岚之上的山峰、村庄变成了海市蜃楼。
这是黔西北的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给对面山顶投去金黄的时候,我们早已出发。
我们是一群勤劳的农村孩子,每一个周末都会邀约到对面的大山上抓草打柴,帮助父母干家务。我们是一群朝圣太阳的孩子,喜欢黎明前出发,喜欢在百鸟的啼鸣中追逐朝阳。
轻手轻脚,我们打一个小小的口哨,带上镰刀,背上竹篓悄悄出发。那时,牛家大爷正蹲在他家的茅房里大声咳嗽,声音显得有些夸张。一只狗,不知所措地在村中游荡。
淌过小河,穿过松林,弯腰往对面的大山上爬去,我们要一鼓作气爬到小黄岩。那时,阳光刚好到达这里。
我们在小黄岩与朝阳相会。坐在干净的大石板上,凉风习习,心旷神怡。回望我们远远的村庄,青瓦白墙,绿树成荫,快要被浓得化不开的雾岚给淹没了。
还好,有炊烟,一缕娄青青的炊烟从村中袅袅升起。我仿佛闻到了母亲烤在柴火灶里土豆的芳香。
我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再一口气爬到山顶。其实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的都会选择休息一会儿,不管是放牛的大爷、打柴的老叔、还是抓草的大婶都会选择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因为从山顶到山脚,再也找不到这样一小块平坦的地方了。从山脚上来的人,气喘阵阵,手脚酸软,刚好要休整一下才能到达山顶。从山上下来的人,大都是干活回来,把沉甸甸柴、草的从红肿的肩膀上卸下来,甩两把如雨的汗水,然后把坎肩铺在干净的石板上,仰面躺在石板上接受山风的洗礼,十分地惬意。
如果是一个会抽汗烟的老者,就从口袋里摸出小烟斗,吧哒吧哒地的咂上两口,美美的……
我们不管这些,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玩法。
我们一个个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褂,围坐在一起,不知是谁摸出一副扑克,就玩起扑克来了。那扑克也许在哪一次村里的酒席间趁别人不注意偷来的,或者是弯腰从桌子下面检来的。凡正,我们每一个小伙伴的枕头下面都压着三五副扑克。那上面污渍点点,缺胳膊少腿,一看就知道被玩了上百次上千次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玩得很高兴,我们玩5、10、K,怪路、小五张,输的了人,给人家一颗彩色的弹珠、一个核桃或学一声狗叫……
这是春天的早晨,阳光明媚,百鸟啼鸣。
三五步之外,杜鹃花事正浓。洁白如雪,花红如火,一朵朵,一丛丛,掩藏在松林间,山坡上。轻风起处,婀娜多姿,香气芬芳。
估摸着玩得差不多了,我们一口气爬到山顶,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放下竹篓,分头打柴抓草。这儿到处是青青的松树,金黄的松针在沙沙的松涛中阵阵洒落,一枚枚,一层层地铺在山坡上,坐在金花色的山坡上,软软的,凉凉的。而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一层层的松针抓起,背回家去,铺在猪圈里,让那些终年没有吃饱过的猪们睡在上面,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山沟里,总会有清清的山泉,涓涓地从岩石的缝隙里流出来。
山泉傍的泥地上,常常印上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足迹。大如梅花状的是野兔、麂子饮水时留下的,纤巧轻盈的是飞鸟光临时留下来的纪念。但有一些足迹,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也猜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留下来。好在我们从来对这些复杂的问题不感兴趣,把它抛到了九宵云外,管不起!
干活口渴了,我们摘一枚较大的树叶,凌成一个小槽,插在岩石的缝隙里,让涓涓的流水飞起来,乖乖地飞进我们张开口的小嘴里。我们比那些以大山为家的飞禽走兽们高明多了。
我们干活的时候,常常为了一只松鸡、一只野兔而被打断。那些家伙显然闲得无聊,衣食无忧,在灌木丛中肆意地挥霍它们快乐的时光。听到一只松鸡在附近咕咕的叫,我们会发出暗号,从四面八方悄悄包抄过去,准备来一个翁中捉虾,眼看大功告成,那只美丽的精灵却扑凌凌的飞走了,只留下一枚美丽的羽毛,在艳阳下轻盈地飞翔。
春天的雄松鸡十分地美丽,它们站在杜鹃花中展示卓卓风姿、清脆歌喉。我们梦想捉一只带回家去,除了偶尔拾到一枚长长、美丽的羽毛,我们从来没有捕捉到一只松鸡,那怕小小的一只。
待到夕阳西斜,百鸟归巢。我们每一个人的竹篓里或柴或草,已满满的,沉甸甸的了。汗水在我们的脸上肆意流淌,看着沉甸甸的劳动果实,用黑黑的手抹一把脸,我们一个个成了大花脸。天真无邪的笑声惊起一只在松树下熟睡的野兔,箭一样奔逃。
青青的炊烟从远村中袅袅升起的时候,我们背着一天的劳动果实,跟着夕阳回家。我们在竹篓的边上插满杜鹃花,白的如雪,红的像火。
六七个小孩,背着一篓篓鲜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回家。
我们要把它带回家,插在我们床头的瓶子里,让芬芳的花香装点我们的童年的梦。
2
清明过后,阳光一天比一天明媚,山谷一天比一天丰腴,小河的歌唱也一天比一天欢快了。
月光如水的夜里,睡在我家的木楼上,我听见风吹过房檐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如春蚕啃食桑叶的清脆、干净,如婴儿柔柔的小手划过洁白纸张的纯洁、简捷。我还闻到了野花的芳香。那些芬芳的味儿从我家后面的大山上随风飘来,一丝丝地钻进了我贪婪无比的鼻孔。
春贴在我的耳朵上说:野菊花开!野菊花开!
“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唐·令狐楚《春游曲三首)》,接到春天的请柬,在某一个早晨,我野兔一样窜上我家后面的山坡,眼前一亮:那些野菊啊,开得满山遍野,开得让人有些心慌。
它们平时是那么不起眼,惭愧地、自卑的贴在地面,掩藏在高大的树荫下。它们枝叶瘦小,零碎,我们甚至连打柴都不愿意把它们带回家。它们却在一夜之间,悄然绽放,一丛丛,一片片汇聚在一起,春天的山野,洁白如雪,芳香扑鼻。
我惊诧那些平凡的野花,它们从来不争名夺利,唯恐被人遗忘。它们只是默默无闻地生长、默默无闻地养精蓄锐,在接到春天花开的指令时悄然绽放,没有一点点的宣扬意思,没有一点点夸张的言辞。
野菊花,它是多么的平凡而又伟大。它让我想起了那长年累月生活在高原上的山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平凡之中创造不平凡的生活。
春风还在继续,春天的脚步还在继续。
小河边,垂柳依依。
山野里,布谷轻啼。
那如雪的白啊,从山脚铺满山坡,在纷纷洒落的雪花中,蜂蝶乱舞,芳香四溢。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山岗之上,狂野的山风吹拂起他黑黑的秀发,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大山,看着远方那一轮火红的朝阳冉冉升起。
菊开的日子,苍山滴翠,万物吐绿。
少年放牧的牛,在遥看近却无的草地上悠闲地啃食着春天那一点点可怜的颜色,几只苍蝇嗡嗡地围在它的身边不离不弃。核桃树的绿荫下,少年在安静地读一本书,边读书边贪婪地呼吸野花、绿叶、春风的芳香。
困了,睡了,恍惚如梦,一个叫菊的女孩背着书包从弯弯的山路上款款而来,秀发上插满粉红色的菊花,香气盈盈。
是春天装饰了山野的梦,我却在梦中走来。
那个叫菊的女孩温柔地说。
3
秋高气爽,月光娇洁。
锋利如剑的棕树叶上闪着银白色的光茫。
那些完成了丰收任务的稻草人,在田间伫立太久,最后被勤奋的人背回村里,高高码在村口的大树下,至今还散发出阵阵的芳香。
这是农村孩子最幸福的时光。不用做作业,不用去干家务,只是琢磨着如何在今夜玩得最开心。
我们通常玩的游戏是“躲猫猫”,城里孩子和我们说法不一样,他们洋气认为是“捉迷藏”。无论是农村或是城里玩法都一样,就是三五个小孩围在一起,伸出手掌猜出胜负,赢的了小先孩先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最后一个输家去逐一寻找。
为了难住寻找的小孩,我们挖空心思,有时钻进草垛的中间、有时爬上树梢,牛圈楼上,鸡舍里,胆大的孩子还钻进了黑房里的棺材下……
那些笨笨的小孩,找不到人,就站在那儿哭鼻子,盼着我们一个个从草垛里爬出来。
也有的小孩明明没有看到你,他站在那儿故意说:快出来吧,我已经瞅见你了。
我们偏偏不出来,屏住呼吸,猫一样潜伏着。
玩累了,我们就横七坚八地躺在高高的草垛上,安静地听蟋蟀在墙脚下歌唱。
那时,明月在天,繁星眨眼,我感觉生活在美丽的童话世界里了。
那时,年幼的我们根本没有意料到,二十多年后的2009年,“躲猫猫”成为流行网络、媒体的第一雷语。
事件的原因是24岁的云南省玉溪北城镇男子李乔明因盗伐林木被关进看守所,2月8日在看守所内受伤,被送进医院,2月12日死亡。警方称其受伤原因是放风时和狱友“躲猫猫”撞在墙上。
这是小孩子们的游戏,大人们最好不要玩,一玩就玩出了人命,在整个新闻媒体上、在全中国闹得沸沸杨杨,
有人还开展了民众投票调查,共有8096人参与,其中1253票投给“太搞笑,网友太有才了”;586票投给“希望不要再有这种事了”;2737票投给“无语,还真是荒谬绝顶”;3520票投给“我最想知道事件的真相”。
这场闹剧以民警李东明、苏绍录二人被昆明市检察院以玩忽职守罪立案侦查结束。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我们继续在草垛下“躲猫猫”。纯洁的笑声抖落棕树上碎碎的月光。
整个童年,我们都在寻找属于我们的秘密。
4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社戏》鲁迅)
凡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我们都有鲁迅先生一样的经历。
正月的乡村,空气中还弥漫淡淡鞭炮的火药味,天气却一天比一天晴朗起,惭惭地就有了春天的气息。
我们蛇一样在冬天里蜷伏太久,早就想出去呼吸春天的空气。
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清晨,我们跑出家门,一股劲冲到田野里去。
那一大片的豌豆、蚕豆花啊,开遍山野,开得让人心慌!
紫色如烟、红色似火,细碎的花粒自然地点缀在青枝绿叶间,那些勤奋的小蜜蜂已嗡嗡地忙碌在花丛里。
再过十天半月,那些纤细的青滕上将会挂上月牙状的果实,罗汉豆也将慢慢“旺相”起来。我们在打柴上学的间歇,会仔细观察这些春风里不断丰满的果实,并确切地记下哪一家的最先开花、最先成熟。
一个深夜,看完了露天电影,我们踩着如雪的月光回家。
肚皮有些饿了,走,偷蚕豆去!猫三提议。我们都同意他的提议,但偷谁家呢?这让我们有些为难。
偷牛家老爷的吧,他是五保户,不忍心下手。
偷小结巴家的吧,他那个疯疯癫癫的婆娘比狼狗还凶。
半天还没有扯出个结果,我们就玩起了老规矩:伸手比黑板白板,谁最后输偷谁家的。
恰好是猫三输,他的脸难看得像土瓜,木木地站在那儿一千个的不愿意。但我们先前定的规矩谁输了不兴反悔,反悔了就永远和他绝交。
“你们要保证不要讲出去哟”猫三再三让我们发誓。
当然喽!
一群小孩,瞬间在月光下消失。猫三家的蚕豆地里,顿时响起了沙沙、沙沙地声音。仿佛深夜里老鼠啃食玉米的清脆。
那时,圆月扯一缕洁白的纱企图掩饰自己,满天的繁星却眨巴着眼睛,羡慕地望着我们。
“你们这些砍脑壳的、挨千刀的偷了老娘家的蚕豆!”
第二天,天刚亮,猫三的妈已叉着腰站在他家的地里破口大骂。
我们则背着书包,哈哈哈地笑着飞一样去读书。
有谁知道,下一次遭央的是哪家?
5
白天风扫地
晚上月照床
这是晚秋的深夜,我正睡在我家木楼上的木板床里,做着春暖花开的美梦。
叭!一个核桃在午夜的风中成熟,在月光中惊鸿滑落,砸碎我甜甜的美梦。
我睁开眼,如雪的月光刚好均匀地洒在我家的板壁上。父亲在秋天收获的玉米棒子,安祥地悬挂在木楼上泛着金黄的光。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披上衣服,一阵风跑到核桃树下,把那个结实的希望拾起,安安稳稳地放在我的竹蓝里。我清楚,这在样的夜里,全村子的人睡觉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核桃从风中跌落的惊叫,美妙如天赖之音,可以同时打断很多人的美梦。
但一切都枉然,就像百米冲刺,你必须具备狗一样的听力,猫一样的敏捷,风一样的速度才能拿到第一。我们平时都在练飞檐走壁、凌波微步的绝活,所以等那些裹着小脚的老奶奶慢慢挪到核桃树下面的时候,我早已飞回自己的小窝,继续做着春暖花开的美梦。
整个秋天,我们都这样度过每一个晚上。我们要在秋天里拾检到更多的核桃,集中背到集市上去卖,攒足我们下一个学期的学费。
睡在木楼上,你还可听到很多很多夜鸟的啼叫。
猫头鹰会飞到楼对面的树枝上,咕咕——咕咕地啼叫。有时,它会警惕地躲藏在那儿,眼睛紧紧地盯着一只月光鬼鬼祟祟的老鼠。
还有一种叫山公鸡的大鸟,在深夜叫起来声音大如洪钟,整个山谷方圆几十公里都要以听得到。听老年人讲它的窝就像一具棺材,看见这种鸟十分地不吉利。
很多的时间,睡到半夜,我都会被这种“轰轰、轰轰”的叫声惊醒,有时感觉它就蹲在几米之外的核桃树上,它的目光看着我的木板床。想起民间的传说,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心中有一只小鹿在乱蹦。
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做着奇奇怪怪的梦,一直梦到清晨。
那时,月光早已悄然隐去,星星们结束表演,一一走向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