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进窗棂的阳光

中国人把带五、带十的数字，惯常作为一个阶段的分界。五十岁，自然是人生一个值得感慨的分水岭。　

我是在病房里迎接这一天的清晨的。　

住院数日，已明显感到初愈的轻松。东方欲晓的时候，我便伫立窗前，向着东方，静静地了望。

楼窗下，宽阔的公路那边，是维吾尔人的一片村舍。太阳还没有来。晨曦里，留着残雪的屋顶的上空，是一抹朦朦胧胧的雾霭，那是壁炉里冒出的烟和屋舍里透出的湿气的混合物的笼罩。屋舍后面是杨树林光秃的树稍，灰蒙蒙地挡住了一切。更远处，与桔红色朝霞相衔接的，是隐隐约约的远山。那朝霞的颜色由亮到淡，直到更辽阔的天空，淡成了散开的似有似无的白色云丝。　

我想看一看我五十岁人生的未尾一天的日出。

没有失望。这一天的日出非常壮丽——远山凸凹起伏的山岫上面，是一片柔美的朝霞，那灿烂的感觉十分开阔。突然，最明亮处露出弧状的亮红，像一条弯曲的缝；刹时，亮红的缝扩张成细细的弯月，又逐渐浮升，逐渐扩大，遂成半月；上部的血红渐转金亮，半月渐渐胀为全圆；转眼间，喷薄金黄的一轮朝暾，就升腾起来了。从初露到全显，旭日升临的时间很短很短，却是那样地动人心魄！　

我精神亢奋，眼眶里涌出了热热的泪花。　

感慨往昔走过的坎坷和艰辛，遭遇的不幸和懊恼，有过的欢乐和成功。那一切一切，全都像眼前的霞霓一样，在心灵的天空展现开来……　

临空的朝日，愈是升高，愈是璀璨。如果把五十岁当作生命的前一档，那么，又一个大年日，就是新一档生命的第一天。一定是一个好日子！除夕日壮丽的日出就是象征。　

古语曰：“五十而知天命。”　

天命，我体会就是从对自然，对社会，对人生的成熟体验中，所获得的一种极为宝贵的理性积累。书本上可能没有，那是你自己悟出来的，或者是客观直接对你的警示；各种事理，各种境遇，各种人物，各种成败，莫不如此。经历和见识，给了你辨析客观的人生体验。察其毫端，可知骨髓；辨其音味，可识本真；观其作为，可见忠伪；看其所能，可明虚实。这句古语，言简而意真　

咀嚼古语，我心中蓦然腾起一连串滚烫的意念——希望、意志、忠诚、不懈……

我兴味盎然地拥抱又一档生命的第一个黎明。　

带“春”字的这一天，我看见，初升的太阳把亮丽的光波透过窗棂，洒进雪白的病房。　

病房的窗下，是一片开阔的冬眠着的绿地。照临窗棂的阳光，无遮无挡，格外明媚。　

窗户是铝合金做框的那种，上部有三个竖框，中间一个固定，左右两个可以横向移动。下部则是三个方形的小框。我看见，太阳把染着霞色的红光洒进窗户的时候，玻璃上雾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气。不多功夫，红光完全变成金色，白色的病房一片辉亮。

悬挂液体瓶子的镀锌钢架挺立窗边。护士把药液瓶子倒挂在钢架的顶端横钩，然后把针头轻轻地扎进我手背的血管。我仰卧病榻，开始接受又一天的输液治疗。

新鲜而明净的阳光，洒在病房的墙壁，洒在我的身上。病房只我一人。导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向下流动。　

觉得这一天与往日不一样。自然由于这一天是春节，又恰恰是我的生日。春节同生日叠合一起，给人以异样的感受。这是感情上的不一样。然而，我觉察，不一样的还有阳光。　

往日，我并没有刻意关注洒进病房的阳光的角度。护士走出病房的刹那间，我突然发现，透过窗玻璃的阳光，热热地就抚摸我的面庞了——往日这个时刻，阳光是仅仅照在我的胸膛上的，我马上意识到，透进窗户的阳光的角度有了变化。

光线角度的变化，透露出了春天的脚步。春天已经越来越近。　

这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生命已经走过了五十个整年。此刻，和煦的阳光这样急急地照临我，我竟然想起了五十年前的此刻……　

五十年前的此刻，赤条条的我，在正对东方的一孔土窑洞里，第一次无知地感受来自太阳的光辉。那个时刻，对于阳光，我肯定是无知的。即使如此，从那一刻起，阳光就在我的无知之中，带给我一个新鲜的明亮的生机勃勃的氛围。　

而现在，我对阳光的感知，却是如此地清晰和强烈。这一天的初临大地的阳光，一直令我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