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老家的狗
童年的老家,土屋小院,却在阳光下展示着它的富有。木格子的窗,把一大片阳光引进土屋,把一个温暖的家沐浴;房前屋后的菜地,上演着叶绿花红的大戏;院子里的鸡鸭和猫狗,随意地踩着老屋四季的风,成为老家的一抹生动。
在众多的画面里,狗的眼神最为特殊,专注而忠厚中透着灵性,像一种透明的语言,透着一种光芒,那光芒柔和而善意,与你短短的对视,就能撩开你的情怀,走进你的心,并长久地住下去。有时我观察狗的眼神,有些像牛,执着真诚中写满善良和柔情,并且狗和牛都有泪水,它们的泪水是把瞬间情感化成一泓清流,晶莹地挂在眼角,打动你的一缕心曲。
在小学校后面的老屋居住时,家里养了一条黑狗,高高的身材,大耳长尾,家里人都叫它大黑。大黑最懂得它的职责,看家护院,忠于职守,当田园的粮食进仓或杀年猪时,它就整夜守在老屋的外面,亮着一双不眠的眼睛,为家园守夜。夏天,祖父在生产队的菜园劳动,晚上看护水库的鱼,它就跟在祖父的后面,是一个很好的护卫。我在小学校上学时,每当放学的铃声响起,大黑就会出现在教室的门口,摇着尾巴等我,我就会把书包放在它的背上,和它一路小跑奔向暖意的土屋。有一段时间,村里不让养狗,生产队组成打狗队,挨门挨户地打杀,祖父无奈要把狗交出去,可小叔抱着大黑嚎啕大哭,为了躲避厄运,十几岁的小叔把正怀着身孕的大黑,送到三十里远的老家。不久,大黑生了三个狗崽,等再把它接回家时,大黑就多了一份牵挂,它一周要去一次老家看它的孩子,在那住两天再回家,来回六七十里的土路,在盛夏里,一条狗穿行在酷热和阡陌之间,是一种深深的母爱和恋家之情,让大黑拥有不竭的力量。这样坚持半年多,在要杀年猪时,大黑踏着积雪一去不归,我们苦苦地等待,一星期,一个月……我们留了一大堆的猪骨头,可大黑再也没有回来,有时半夜听到狗叫,急急地奔出房门,只有风声和夜空中暗淡的星光。我们想象,大黑是恋着孩子,在老家住下了,等孩子大了,大黑就会回来,它用前爪推开房门,摇着尾巴,眼角有泪。我们长久地等待着,直到老屋撑不住雨水,大黑便成了我们岁月里一枚带着温热的书签。
后来,父亲领着我们搬出了老屋,住进了新居,家里养了一条花狗,白底黑点,长嘴短毛,挺典雅的。花狗很通人性,它会用眼神与人交流,能听懂人说话,能分辨出家人远处的脚步声,有几次父亲去乡里开会,它都准时到村口迎接父亲,我们晚上归家时,刚打开院门,花狗就会跑过来迎接我们,摇着尾巴表示它的快乐。那年我备战高考,端午节,我去土屋前的小树林背政治题,花狗一个上午陪着我寸步不离,我很感动,拍着花狗的脑门说:谢谢狗狗,等我考上学了,过年给你饺子吃……花狗用一种专注的眼神看着我,它视乎听懂了我的话,摇着尾巴,恬着我的手。
那一年,我真的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寒假回家,推开柴门,却不见花狗的身影,母亲说,花狗得了重病,打针吃药都不见效,在冬至那天死了……怎么会这样?我跑向狗窝,那矮窝空空的,我在院子里寻找,风中狗的气息还在,却看不见那个摇尾憨叫的狗狗。母亲说,花狗高烧眼珠都红了,浑身颤抖,却没有哀叫一声,每次给它食物,它都礼貌地接着,叼到狗窝边,两天一口没吃,死时还趴在院门前,像在守望。我被花狗的一片深情和忠厚打动着,手扶柴门,任泪水迎风而流。没有狗狗家里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大年三十的下午,母亲在灶房炖猪肉,我竟在火炕上睡着了,我梦见了花狗,它摇晃着向我走来,把头虔诚地伸向我,奇怪的是,花狗从脖子向下已没有了毛皮,光光的肉体惨不忍睹,我流着泪拍着它的脑门:“狗狗,给你饺子吃,给你饺子吃。”我在梦中惊醒,跑向母亲,母亲说:“花狗的皮被叔叔扒走了,狗在东仓子里……”我推开仓门,狗和我梦里的一样,光光的肉体,只有头上有着皮毛,它趴在地上,头却微微挺起,眼睛没闭,睁得大大的,守着粮仓,它的姿态和先前趴在房门前一样。我俯下身,抚摸着狗的脑门,硬硬的,已没有了温热,但我觉得它还用虔诚的眼神看着我,我的泪涌动着,滴在狗的脑门上,我觉得狗的眼角里也涌动着泪水。大年三十晚上,当震耳的鞭炮在土屋的小院炸响时,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送给花狗,我相信,有灵性的花狗还在我们的院子里,和我们一起过年,它一定吃到了我给它的饺子。
第二年春天,父亲把花狗埋在院子的果树下,那一年,繁花一树,硕果满枝,花狗以它生命的另一种歌语,香甜着老家的季节。
在世事繁杂中,我的眼前常常涌动着老家狗们的影像,那个在盛夏里穿行在亲情和家园之间的大黑,那个把毛皮给了一个老人暖腿、把身躯化为春泥丰盈一季果香的花狗……是它们的忠诚让老屋的柴门小院溢着安逸和温暖,是它们的善良让我们的泪水清澈而透明,让我们的脚步有了深度。
老家在一个个春暖花开后走上了秋的坡岗,家狗便走进它馨香的风里,摇着它皱纹叠起的笑容,淡了月色,浓了相思。老家的狗用一大片真诚走进我们远离故土的心窝,它那孩子般纯洁的泪水清洗着我们繁杂的灵魂,灼热我们迎风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