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
小时候,母亲为了哄我睡觉,便假说我是一台收音机,于是耳朵被当作开关,她只需扭一下,我就真的合眼去睡了。虽然,第二天早上,这台收音机自已就醒了,但它依旧会在深沉的夜,再次相信这样的把戏。一个孩子,躺在床上,当他带着与玩伴游嬉的兴奋,心里还怦然作跳的时候,是极不情愿马上睡去的,他需要对着灯盏出神回味,需要设想明天的恶作剧,该如何周密计划与实施。冬天的北风在窗外呜呜作声,把素白的窗纸鼓动得忽嗒忽嗒地响,间或揪定了某处缝隙的一个纸角,狠命吹抖,弄出颤到发麻的怪叫。那样的夜,是如何漫长,对于我,对于因计划的完美而巴不得立刻跳下床,付诸实施的急迫,如果没有一个恰当的阻止,将很难拼熬下去。所以,当母亲的手,把我的耳朵扭一下时,我愿意相信它就是一个开关,以此便可以自欺般的轻松入梦,停下漫漫长夜的胡思乱想。
百年,对于素来贪活的人,是远远不够的。尽管如此,我却在这百年之中的某一天,生出类似儿时之我面对冬夜的漫长感受。这说起来,真没有道理,有多少患了绝症的人,恨不得为预定之期多出一秒来,即使是一秒,他也觉得是欣然,是奢望,是莫大的福气,而我好端端的,竟在此乱念这等闲咒,岂非作孽。可是,这漫长之感,确乎是有,我不当糊里糊涂地谎称没有,况且这漫长,更还要衍生出茫然来,那一种眼前身后皆不见的旷莽无尽的茫然。
既曰漫长,便不认作它是良辰美景,便不是沉浸于其间的享受,因而也便没有对待一刹之欢欣所应有的惜念。类如系鞋带这样的小事,为了走路不至于绊倒,做为一个人,我已做过千万次,虽然很感枯燥却又必须要做。还有那些人情往来,应酬客套,忽而冒出来需要红包去打发的随机事件,想要自我独处时却无端造访的不速客,以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头没尾的工作。这些已然不再新奇,明明不会带给生命新鲜体验的事,却如蚊蝇一般缠在人的身旁,不停围歼。其庞杂与浩大,其枯燥与反复,令人想挥剑一斩,却又欲罢不能。
想到这么多已做的事,想到更多的待做的事,我不免会觉得人生之漫长,之无味,之烦累。有时,竟会天真地想,如果能够像儿时一样,做个有着开关的收音机,我现在倒愿意在身上,也弄一个这样的装置。每每我觉得累了,便啪的按一下,突然地昏迷不醒,甚至是幸福地死掉了。然后,直到觉得还是漫长的人生更为可爱时,再啪地按一下,我又双目炯炯地醒来,满怀新奇地将生活进行下去。这设想固然美,但也只能是假想罢了,即便是真的,谁又来负责按下第二次开关呢,这个人如果一时忘了,我岂不是要长睡而去了。不过,倒也不妨想得浪漫些,比如今世有生之我,也许是前生被谁按了开关的人,属于前世而睡,今生方醒。唉,这可真是近乎于痴想了。
说到茫然,尤为觉得可恨,那漫长尽管杳渺,但总非无期,终有一天,要清算了销账,只是这茫然,才真真叫人无奈。所谓茫然者,即不清不混,不明不晦,又似实而虚,若打个比方来说,倒像是个无魂无主的人,走在一条未名的路上,不知所在,不知所踪,更不知所去,前后皆雾霭茫茫,又永无晴霁之象。茫然不比绝望,那怕前面是阻路的坚壁,或一时绝望了撞墙而死,也算有个了结,又或者起了不破不立的雄心,拼尽力气穿墙而过,也未可知。单是这茫然,使人无所望,无所及,浑然不知进退。
陷于茫然的人,大约不分年龄,即使岁入花甲,也有可能遭此心境,若果真遇到了,似乎不打紧,幸而大器晚成的,毕竟在少数。颇为年轻的,得些茫然本是应当的事,功名未定之前,自有社会的规则与潮流,把他推上彼岸。最为难耐的茫然,恐怕还在盛壮之年,此时就好比胡同里耍长枪,言败太早,取胜又难。当初那些摇旗呐喊,风风火火一起做事的兄弟朋友,不消几年,便四分五散地各自成了家,顾盼周身,真有些孤家寡人的寥落之感。每于深夜,对灯浅卧,又不免念起自身这一程风雨奔波,其间所受的苦累烦难,仿佛是应当应份的付出,做好了没人来夸,做的不好总还得自己默默承受。究其千万件事,到底哪一件完全为了自己,可这千万件事,又有哪一件不得自己亲身去做。茫茫人海,微尘一粒,这种完全被淹没的忽略,不由让人突生自怜,总想大声宣告: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我也需要被切实地关怀,我正在消耗自己的年华,支撑着一个仿佛与我无关的世界。
可是,哪里有人在听呢?
惟有一朵自嘲的苦笑,寂然如花,等夜风徐徐吹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