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的桌面上
父亲去世十多年了,按照我们那儿的习俗,一个人过了十周年就算彻底消失了,甚或纪念。父亲在世时,我为他没有留下半句文字,而今,父亲完全消失了,我却把他的照片放大在我的案头、书桌办公桌乃至电脑的桌面上。这,仅仅是为了怀念吗?
这张照片大概是在上世纪末父亲去世前的一、二年拍照的。照片中的父亲坐在菜地里祖坟的旁边。深蓝色上衣是我大学时代退下来的涤卡中山装,沾满泥土的粗黑裤像是土布做的,一双浅旧黄球鞋没能遮着一个农人一惯的裸脚。父亲口中吧嗒着一袋旱烟,正燃着的青烟从他的嘴角掠过。眼睛无神而慈祥,脸庞清瘦而善良。他的身旁是日常种菜卖菜的农具家什,诸如锄头、镰刀、菜耙子、镢头,卖菜的挑子和菜蓝子等等。
他的身后是我爷奶合墓的大坟,住屋就搭在祖坟间闲散的坟地上。屋子建在祖坟旁。是在给祖辈守墓还是让祖辈庇护,父亲没说。我从城里回去,当初有些诧异,但习惯了,觉得在村外结庐为舍,守坟为家,白天,树荫如穹,晚上,清风明月,倒也亲近自然。
照片一侧,擦父亲肩入镜的秋菊,正散着清香地芬芳着,洁白如雪,星星般攒动在父亲耳边,肩膀上。像是我照的,我无意间选择让父亲坐在秋天坟场的秋菊里,是带给父亲一、二年后就逝去的宿命,还是父亲一生的清苦如这顽强释放的菊香,我心契合着这神秘,我不知道。但坟、白菊、七十多岁的父亲,都是与死亡关连甚或与落叶、晚秋凄衰相映的景象,却被我无知地选入画面中,并定格为永恒。虽然我没有孽想和孽行,但这无意,却成了父亲死后数年间我心中的隐匿痛,永远的痛。
我期盼着与父亲的对话,期盼着黄土中的父亲在那界耐心地等我。那时,我将儿时一般,跪在父亲的脚下,抠着他脚趾间的泥土,望着他吐出的带着浓烈呛人气味的土烟从我饱满的脸上滑过。
可我能回到故乡,回到父亲身旁吗?
父亲一生在故乡的土地上,他耕种着一茬又一茬的庄稼,期盼着一季一季的春光。爱抚土地就像爱抚我们兄弟姊妹五人,侍弄庄稼,就像分节分段地给我们讲述做人的道理。泥土亲近他,时常用细碎的尘埃围满他的周身,阳光下,父亲把衣裳轻轻拍打一下,尘土就会腾腾而起,翻涌着像二、八月的巧云。父亲侍弄的菜畦,真像一幅幅山水画,大白菜如写意,韭菜如工笔,大葱的整齐,黄姜的葱郁,甘蔗林的豪放都在他用一生汗水和生命调色下,成为我们怀念甚至绝版的记忆。
父亲走了,可他留下的老屋仍在;父亲去了,可他栽种的树木仍在。老屋的门楣里仍存放着他生前留下的钥匙,吸引我望乡的目光一次次流泪。那些树木,已成为一片树林,高大挺拔,守护着我的村庄,我家的老屋。再过若干年,这些树木也将老去,但它们可用高大的身躯成为一条船、一扇窗、一套家俱而被人使用,被人抚摸。一条船可载渡一船船回家的人;一扇窗可让无数心灵和眼睛寻找外面的风景;一套家俱,可让无数的食物和衣饰有所依护,而滋养和温暖着一代一代的人。
而我有什么资格回到故乡。
我站在村庄的肩膀上,喝着父母的汗水奶汁,拚着命伸着血脖子挤进没有血脉的城市,有了一座房,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女儿,可这些,咋能和父亲拥有的家和土地相比呢。鸽子笼般的空中家园随时可能被摇荡和拆迁或,家移动着,妻子回老去,女儿也会远去,我用几十年的经营,到头来只是两手空空。
我甚至想,我甚至连回家的想法都不该有。我吃了家乡二十年的粮食、蔬菜、井水,连槐花、榆钱、荠荠菜、黄花苗这些质朴美好的野菜都享受到了极致,可我为家乡做了些什么呢?
看它的河水一天天污染消失而无能为力;看它的土地越来越少和越来越硬而无能为力;看它的民风民俗逐渐消失而无能为力;看它的子孙们一拳将老子打扒下的道德伦丧而无能为力。我的村庄,红色的纸币多了,优美的黄花少了,龙头虎头的大铁门大铁锁多了,敞开的不设防的院落少了;鸡犬相闻的纯朴乡音少了,麻将声声中漫骂和争吵的吼声多了;娶媳嫁女满村欢笑的场面少了,机场隆隆的显摆和攀比奢侈的风气多了。
如果存在上帝的话,神性想必会为农村的衰败,农人物质和精神的分裂,为单一为活着而近乎古风的死守而释放大慈大悲。然而,是真的没有上帝和神灵,不然,我父辈们的目光为什么都那样黯淡呢!
面对乡村和父亲的种种,我都无能为力。
没有播下一粒种,没有种下一棵苗,没有栽下一棵树,没有收下一粒粟,面对故乡,我两手空空。
但实质上,我的骨子里和农民工涌向城市一样。农民进城了,以贱价的劳动力出售身体的每一部分,直至掏空自己而遭到遗弃。我也一样,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在贱卖着自己。即使有车有房,但自由和尊严在哪里?牧羊却让羊骑在背上,养猪却让猪使唤着。归去来兮,默默但却一生想让儿子出人头地的父亲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儿子比他更惨。他一生有土地陪伴而他儿子却连土地也没有。所以,即使站在父亲的肩头,我也没有父亲高大。
我把父亲放在我的桌面上,当我懒惰时,他用粗粝老茧的手“拍打”我的脸;当我欲望迷眼时,他用清香干净的泥土“拂去”我的迷渡;当我想猪一样睡着活着时,他用期盼的目光提醒我别忘了回家的路。
虽然,我的内心悲苦着。我想极力地忏悔点什么,却拿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为父亲为乡下将要消失的许多作证,为现代乡村新的灾难作证。
父亲的照片在我办公的桌面上,在我电脑的桌面上,也永远在我心灵的桌面上,照耀着我,超渡着我,使我离黄土中的父亲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