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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石竹情

作者: 孤松2011/11/05优美散文

“唾”,一颗石子落在窗沿上。

“书哥,快起床,打冬笋去……”

几个伙伴在我家屋上坎的大路上朝我不停叫嚷。

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咚咚咚”下楼,没有洗脸,径直来到伙房,从火塘里刨出昨晚母亲埋在火灰里的红薯,背起小背篼,跟母亲交代一声,出了门,喜滋滋跟在伙伴们后面,握着烧得有点儿焦糊的红薯,一边往嘴里送,一边一个劲跑。

母亲在门前打扫被鸡呀、羊呀这些禽畜弄脏的土路,看着我奔跑的样子不放心地说:“慢点,别跑,小心绊了脚……”

母亲的话追不上来,被我撇在身后。母亲板直腰,目送我离开家门,上了竹园冲。我一溜烟一直朝前跑,在拐角的地方,我扭头瞅母亲一眼;她高高扬起手,我听不到她说什么,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了。

翻了屋背田,我们刚刚爬上后龙山弯弯曲曲的小路,太阳就跃上山头来,打着哈欠,懒懒地趴在山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愣头愣脑地打量我们。空气中流淌着阴冷的气息,路旁的草叶上、树叶上沾着细小晶莹的露珠;它们都太小巧了,甚至不能折射出太阳的光芒。我想,它们一定是露珠的雏儿,难怪才这么小。我逗它们,轻轻碰碰草叶。它们显得有些胆怯,紧紧缠着草叶以及草茎,不敢跳下草叶来,也不敢松手滑下草茎,一副可怜楚楚的模样。

阳光倒是颇为清丽,干净明澈,把田野、山川、村子,涂得一片晕红。这简直像一幅线条疏朗、色彩浓淡适宜、意境悠远的画,给人一种恬静安详的感觉。天空从幽蓝逐渐变成橘红,有几颗闪亮的星星寒瑟地躲在高远的地方,略显孤单寂寞。

我们放缓脚步,吃完手里和放在背篼里的红薯,然后一屁股坐在路上玩捡石子的游戏。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圆润锃亮的五颗石子,放在地上;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划手板手背,谁出的与众不同,谁就先捡石子,从一到十,一关一关地过;在哪关落了子,除了让大家刮一下鼻子外,得把石子交给下一个,等轮到自己,再接着来。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离开山头,窜向高天,没有先前的蔫相,显得精神抖擞;小露珠也不见了,悄悄溜得杳无影踪。我们背好背篼,一阵风似的朝山上跑去。

站在山野,秋风吹来,凉爽无比,脸颊上的汗珠渐渐化了开去。眼前是一望无边的石竹林,那梭样的叶子严严实实地铺排着,一片翠绿,像一匹巨幅绿绸缎,向各个方向延展。在风的吹拂下,这些叶儿哗哗作响,潮水似的,由远及近,或由近至远地漫涌着,很是壮观。

这石竹,在家乡,人们喜欢叫它冬竹。两种叫法,实则都对,都反映出它不同的特点。叫它石竹,是因它喜欢长在陡峭的岩石上,见缝长枝,它的竹鞭柔软而长,韧性极好,攀附着石头,蛇一样植入石缝里;只需一点儿泥土,就会疯了似地猛长,不消几日,呼啦啦长一大片,将峭壁覆盖住;别看它茎杆不大,叶儿不阔,个儿不高,最高也不出两米,可是海拔越高,它越往上长,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

一般的竹子,比如楠竹、田竹、毛竹,都喜欢在春天出笋。一阵春风春雨过后,天气回暖,冰雪早已消融,百花竞放,万物复苏,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个时候,这些竹子也跟着蹭蹭蹭拔高笋儿,几天功夫,就长得人高。唯有这石竹,静候在春天里,不急不躁,也没羡慕楠竹高如云天的笋儿。直到入秋的时候,才开始孕育笋儿,几场秋雨落下,石竹笋儿便顶破土皮,迎接它的不是暖春,而是一阵比一阵寒冷的秋意。天越是寒冷,它们越是起劲地长,从高处长起,然后慢慢长下山来,到最后,满坡遍岭全是。即便到了冬天,落了雪,把大地全覆盖白了,把土层冻着,这些笋儿,依然顽强地生长,不把严冬放在眼里,让人心生敬畏。

我们把背篼放在大路上,进入石竹林里,用手扒开竹子朝前一望,那细小的笋儿稳稳立在土里,有的聚拢一团,像要好的兄弟姐妹;有的状似游兵散勇,点缀得到处都是。我们心里万般喜悦,不停地摘,不停地掰,不多久,手里就抱了一大把,扯根细小的藤蔓一捆,随手往地上一丢,又接着继续摘。不到个小时的功夫,我们就摘了满满一小背篼,然后放心地再次窜进山里找野葛根、寻尔饭团吃;要么大伙坐在地上,继续玩捡石子、打牌的游戏,直到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唤才背着笋儿回家。

吃罢早饭,收洗完碗筷,喂好猪牛鸡鸭,母亲背上背篼,和村子里的媳妇、姑娘一起再去山里打笋儿;我们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云出奇的淡,天出奇蓝,显得高远而阔,秋阳朗朗普照,路边和山坡上的

巴茅草早开了花,疏疏散散的,像雉鸡的尾羽,像高扬的马尾,红艳艳的,挑在长长的苇杆上面,随风飘动。

这个时候的石竹林是最热闹的。媳妇们肆无忌惮地拿姑娘们开玩笑,说得人家害羞不已;有姑娘也高声予以反击,没了矜持,一副粗野之相,说得媳妇们哑然。短暂的禁声之后,便爆发出放荡形骸的笑声。

有歌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是女声,声音高亢起伏,尾音拖曳得很长很远。那是淳朴动听的山歌。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唱,我跟奶奶和母亲也学会了不少,什么“细细娃崽来看牛,把牛拴在裤腰头,摘把木叶来垫坐,唱支山歌解忧愁”,“……天上起云云起青,闻听你姣要出门,要出嫁,离开我郎嫁别人” ……那时候,这些山歌的意思我不是很懂,但歌的旋律,哼唱时的押韵,一直让人着迷。

母亲她们听到远处的歌声,也都放开喉嗓唱了起来。一会儿,山头也传来了歌声,山脚也飘来了歌声,女的刚唱罢,男的忙接音,顿时,石竹林成了赛歌场,成了歌的海洋。

有个姑娘摘下一片细薄的竹叶,衔在嘴边,吹出一曲曲优美略显伤感的歌。她是幺姑,一个怀春的大姑娘。近来她很烦恼,脸上常涂着浅浅的忧郁,她相中的后生细奶奶死活不同意,嫌人家弟兄多,田土少。人家派人来说了好几次媒,都被细奶奶回绝了,还把人家拿来的酒肉丢出大门外。幺姑在自己的房间里伤心地哭了好几天,眼睛哭肿得像核桃。幺姑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歌也唱得最好听,平时总是乐乐呵呵,挂着可人的笑容,自说媒不成之后,幺姑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脸上的笑容也飘走了,只剩下忧郁。一个人去坡上干活的时候,她总喜欢吹木叶,长时间地吹,忧忧郁郁地吹,吹着吹着,泪水就滑了下来。

母亲她们知道幺姑的心事,平时不爱跟她开玩笑,怕伤着她。

幺姑的木叶吹得实在太好听,所有的人都停止唱歌,停止摘笋儿,都静静地听着;幺姑像没意识到周围有什么异样,仍是认认真真、情真意切地吹。兴许是石竹林被幺姑的木叶声感动了,哗哗的翻动着叶片,可能是在为幺姑鸣不平吧?

太阳偏西了,斜斜的光照轻柔地落在石竹林上,向晚的秋风里,一层金黄的浅绿浮动起来。每个媳妇和姑娘的背篼里都装满了石竹笋,冒出背篼沿来很多。大家沉重地踏着夕阳回家,没有多说什么,幺姑落在队伍的最后。

天气仍旧晴好。

村脚的大枫树的叶子浸染秋色开始变红了,随着秋风滑动,有些叶子离开枝头满世界飘飞,无拘无束。中午,母亲和村里的一些媳妇,把笋儿倒在屋边的小田里,跟小山似的,这里一堆,那儿一堆,把狭长的小田挤占满了。每个媳妇从家里带来根小板凳,坐在自己的笋儿旁边,不紧不慢地剥笋壳。狗懒洋洋地趴在母亲脚边,半闭着眼,安闲地晒太阳;鸡们也一伙伙来到小田闲逛,昂首阔步,稀奇地瞅着一堆堆的笋儿,不时用爪刨刨,用嘴啄啄,想寻点惊喜,却被母亲掷出去的笋儿打个正着,吓得“啯”地长叫一声,扇着翅,忙不迭跑开,跟在后面的鸡也惊魂未定地散了开去。我们也倚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把笋壳一张一张卸下来,笋儿就成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孩儿,躺在一旁的箩筐里。母亲用这些狭长的笋壳的一边放在嘴里吸,顿时发出尖厉的“啧啧”声,怪好听。母亲教我们吸,我无论如何都吸不出那好听的声音。母亲又用笋壳编成一把把小伞,双手一搓,小伞直往上升,我合拢双手接住,脸喜开了花。

母亲她们一边剥笋壳,一边唠家常,把剥好的笋子晒在田埂上、田坎的草皮和柴棚的木皮上,一顺儿铺排开来,长长的一串串,像摘来算题的小棒。那段时间,村子里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母亲她们要趁着秋阳还在,把笋儿晒干,存放起来,等过年,或是有喜事的时候再拿出来煮吃。每年,母亲都会用笋儿做几坛泡辣子笋,酸辣又脆,是下酒的好菜。有时,母亲会在赶集的时候,背一背兜的笋儿去固本镇上卖,一两角钱斤。如果运气好,笋儿会全部卖完,能够挣到六七块;运气不好,整天会一斤不销,等得天黑,才从固本回来,又累有饿。我们在家煮好晚饭,提着洋油灯在漆黑的门外喊。母亲不应,等站得腿都酸了,喊得口干舌燥,才看见母亲佝偻的身影映入眼帘。

一踏进家门,母亲有气无力地把笋儿卸下来,瘫软在凳子上,没说一句话。我们不敢多问,知道今儿卖不了笋儿,不会有糖吃,赶忙打来热水给母亲洗脸。过了一会儿,可母亲还是从荷包里摸出几颗水果糖来,让我们分吃。

母亲是辛苦的,由于我家弟兄多,田地少,每年的粮食都不够吃。母亲总是想办法挣钱,天还没亮就去扛方板、挖泡参……有时还和父亲一起搬运木头,那不是女人该做的活。

第二年秋,正是石竹笋蓬勃生长的季节,幺姑偷偷跑去嫁给她喜欢的那个后生。细奶奶带人去退了好几回,都没成功。细奶奶在那后生家凶神恶煞地喊天骂娘,骂那后生拐了幺姑,骂幺姑没良心,细奶奶气得大病一场,但也改变不了幺姑嫁人的事实。村里人都私下说细奶奶狠,为幺姑祝福,说她早就该偷跑,嫁给自己意中的人,那是福分。有的媳妇就怨恨自己,怎么就顺了自己的娘,嫁了个不喜欢的人,一点都不敢反抗,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气人,最后便稀里哗啦哭了一场。从我懂事起,我还不知道有哪个姑娘喜欢一个后生不经家人同意而偷跑的,幺姑是第一个。

幺姑是村子里最勇敢的姑娘。

石竹笋依然在每年的秋季准时出笋,从高处长起,没有变化。

只是母亲渐渐老了去,但和父亲一起,仍然继续种田养猪,不肯闲下来。

我离开家已经有好些年了,有好些年吃不到家乡的石竹笋,每次看着街上一小捆一小捆摊卖的笋儿,总使我想起小时候打笋儿的情景,想起我的双亲,还有幺姑。

我很久没有看到幺姑。

母亲说,幺姑过得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