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守望者
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可以回的地方却很少。
麦子熟了,而我已经扛着蛇皮袋返乡收麦子。就像候鸟总要飞往南方,雌鳟鱼总是要溯流而上。麦子熟了,就是最大的使命召唤。
记忆中的夏收,是一个漫长的季节。那时的机关、工厂、学校都会放时间不等的忙假。在联产承包到户不久的苏南丘陵地区农村,每家承包地加上自家旱地自留田,麦子种植都在五六亩以上。收麦子要凭运气,父母恨不得每天烧一炷香,祈祷老天爷不下雨。成熟的麦子一旦遇到雨水,会发芽、发霉,做饲料都不成。在“芒种到,无老少”“抢”字的氛围中,当年,尚是童子军的我,已被当作生力军来用。
收割机是不存在的。镰刀是提前磨好了的,锐利锋亮得都有点瘎人。手工割麦,两腿需站好姿势,左手对麦秆的把控,在似握似拢之间拿捏好;右手对镰刀的挥动,在使劲与助力之间互换。手掌不能对刀柄握太紧,否则,半天时间,手上就会磨出血泡。要想麦茬矮,不影响后续耕作,必须把屁股撅成90度以上,几乎趴在大地上。长辈们还会告诉你,在一垅麦子割到头之前,如果不断直起腰来,最后会让你再也不想弯下腰去。长时间的弯着腰,会让你腰疼得以为是在缅北被割了腰子。一垅到头,麦芒、尘土和汗水,让你灰头土脸,看起来像个直立行走的土鳖。
仅有的乐趣,是一垅麦子割到头,男人可以一头扎进池塘,冲洗一下尘土汗水,就势喝点清凉的河水。也会偶尔在一大块麦地间,发现一窝不知名的鸟蛋,让人兴奋一阵子。为缓解这种长时间弯腰给人的窒息感,我会在上衣口袋放上刚摘的几朵栀子花。那是当时农村仅剩的种类不多的花卉。一阵阵栀子花的清香,沁人心脾,萦绕在心怀。消解并抚平我焦虑和燥热的心态。一直以来,栀子花的清香,都是我最爱的花香之一。每到花期,我自己或我母亲都会在家里用碗盛水养着一些。燥热的夏季,闻着那样的清香味,顿时让人心静。
麦子割下来后,路好的地方,你要和生产队的(或几户共养的)牛一起,拉着板车,把麦子运到场上。更多时候,更多的田间小路,全部是靠肩挑人扛来运送。成熟的麦子既干又脆,使得麦子一旦挑上肩,路再远、再难走,中途你都不能落地休息。一旦放下担子,干、脆的麦穗就会掉满地上。那段时间,田间地头都是穿梭的挑麦人。力气大的,挑的麦子比人还高。瘦小的我,常常被压得龇牙咧嘴,担子左肩移到右肩,右肩移到左肩,只得不断加快步频。到最后只好伸着脖子,让担子横在肩上,才能把麦子挑到场上。没有人嘲笑你,也没有人同情你。在那样的环境里,一切都是那样的稀松平常。
在此过程中,我们还被要求,把落在田地里的麦子再捡拾一遍。此类轻活,都是由老人和更小的孩子干的。
当时还没有脱粒机,又名“小老虎”。脱粒麦子,是用一个石碾子,又叫碌碡,把麦子碾下来。有牛的农户,靠着牛拉着几百斤重的碌碡转圈碾压。没有大牲口的农户,在6月的大太阳下,自己就得像一头大牲口一样,两个人拉着石碾子转圈。脱一场麦子,要拉几十圈。直到现在,看到农村村里仅剩不多的碌碡,我都有拉起来走两步转几圈的肌肉冲动。
碾压后,麦子和麦壳还是混合状态。我们会用草叉,把麦秸秆挑出来。这种草叉通常有两根或三根铁的叉齿。长时间的与麦秸秆摩擦,使得叉齿变得锃亮,锐利而邪恶,有着蒸汽朋克的质感。直到多年后,看到朋友的玛莎拉蒂车子,我忍不住要去摸一把车头上的Iogo。这种中国农业重金属风格的Iogo,与我对草叉的记忆有关。
挑出麦秸秆后,需要把麦粒和麦壳分离,也叫扬场。此时要有风。父亲戴着草帽,拿着木掀,站在打麦场上,45度角仰望天空,等风来。如果等了3天,还没有风,那么我们会“疯”。风起的时候,无数个田间晒谷场,无数的麦子会被一次次抛向天空,麦子和麦壳在风的吹拂下,完成了分离。金色的麦子从天空中像暴雨一样,倾盆而下,这是生生不息的生命的律动。
割麦、捆麦、挑麦、脱粒、扬场,经历了无数道工序的麦子,最后会被装袋。除了交给国家的公粮,留下种粮和口粮。如果有盈余,就以大概四五毛钱一斤的价格卖出,换作再生产的种子、化肥、农药。我们还要拿着剩余的钱去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这一粒粒的麦子,就是面饼,就是油盐酱醋,就是铅笔和作业本。我清楚地记得,当粮管所的人,从小窗口里递出一张张最大面额为10元钱的卖粮款给父亲时,我当时的呼吸都有点急促,甚至有点害羞。
很多人并不理解,为什么回忆这些辛苦的经历和劳作?其实,如果你经历过把腰弯成90度的割麦子的心力交瘁;经历过牲口一样担麦子流的汗水;颤颤巍巍走在田埂上的步履蹒跚;经历过牛一样在烈日下拉碾子转圈的生无可恋;经历过雨中为麦子盖塑料布;经历过等风来;经历过交公粮;经历过没钱交学费只能卖口粮的过往;经历过中考期间,上午中考结束,回到家,把麦子挑到场上才能吃上午饭,下午再去接着中考;而一个现在做了领导的同学,没有午饭可吃,只能在水缸里舀一碗水,加点糖精,喝完后下午继续中考……那么,麦子就不再是麦子,它早就成了某种图腾,某种希望。被赋予了超越一棵植物本身的宏大叙事。苦难不是财富,战胜它才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读懂它的全部深意。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过,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失去的乐园,唯一美丽的世界是我们没有看过的世界。我们这一代是农耕文明和工商文明的跨界者。农耕文明承载了我们对传统的信仰,融入了我们对土地的记忆。当农村萧条和衰落,这种信仰和记忆,都将转化为乡愁。
在那个逝去的,漫长的季节里,我一直记得夜里值守麦场。幽黑的坟堆近在咫尺,四周的蛙声一片鼓噪,满天的繁星点缀苍穹。那时的星光璀璨明亮,星光下,有远方沪宁线上火车传来的轰鸣。在漆黑的夜里,星光和火车成为唯一的亮光。那时,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一个少年,能够不以劳动为主业,学习为副业;不被困于这麦子的漫长的季节。他可以坐上火车,走向远方,这样的一生,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