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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作者: 周东坡2011/05/18散文随笔

我来自哪里?将去往何处?不知道,太多的疑问覆盖在身上,鳞片一样,细密、光亮,排列齐整,不经意间掀开一片,就会引发一场风暴,把脚下的道路、未知的前程连同各种杂质一一吸纳进去。

记忆里,我似乎从未停下过脚步,似乎总在从此地到彼地的行程中,唯一变换的只是背景、节气与温度。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没有一个落脚点肯收留我?还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那个地方至今尚未出现?

在路上,这样一种不确定的状态,肯定不是我最初的选择。关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因为我时常听到身体里冒出一个声音,刚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幻觉,时间久了,才听出那其实就是我的心声。

可是,我最初的选择又是什么?一想到这,我的脑子就乱了,混乱的乱。我扒开记忆搜寻线索,却只找到一片齐腰深的荒草,漫无边际疯长,理不出丝毫头绪。

我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石头里只蹦出过孙猴子,因此注定他要有一番大作为。而我只是一具肉体凡胎,痒了要挠,痛了要喊,会流泪,也会流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可为什么偏偏就把自己的生命底细弄丢了呢?

那天,我好像是突然醒来的,从梦中醒来,被睡梦清除了所有记忆。我来不及调校心理和生理,甚至来不及眨一下眼,就遭到了这个陌生世界的迎头痛击——萧瑟的冬天有许多以死亡命名的事物,它们铺排盛大的陷阱,让我的身体瞬间从里到外凉透——生活给我上的第一课不仅一点儿不美好,甚至还连带着冷漠与残忍。随后,我就不由自主地被北风裹胁,在僵硬的空气中翻卷,然后掉落;再翻卷,再掉落——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竟然暗喻了我此后的命运。

傍晚时分,北风说停就刷一声停住了,急刹车,我毫无思想准备,仿佛突然被人抽去了垫脚石,从半空中垂直跌落下来。跌落下来有无限种可能,留给我的是最坏的一种——被一堆枯树枝卡住,动弹不得。把自己暴露在光秃秃的枝头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可是,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静下心来想一想一天的遭遇,我由此感觉到了疼痛,肉体的疼痛,开始缓慢地滑向夜色深处。

后来,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像不确定心思的棋子,盲目、游离,它们发出的浅白色光芒照到身上也是冰凉的——看看四周,再看看自己,我忽然感到了孤单,我一定是被遗弃的孩子,要不然我的心里为什么容纳不下一个完整的冬夜?

第一天就这么潦草地过去了。

第二天黎明,我正怀抱着梦烤火,呼呼的北风一脚踢翻了火炉,又一脚把我从昏睡中踢醒,“再见”两个字我只来得及喊出一半,就匆匆开始复制第一天的经历。

在路上,一日复一日,日日皆相似。

这样的日子究竟持续了多久?我缺乏时间概念,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我与风族已经非常熟络,经由北风的介绍,我相继结识了艳丽的南风、热情的东风、放浪的西风,他们的每一声长吁短叹都或深或浅地刻印在我身上,指引着漫漫时光航程。

我渐渐习惯了动荡的生活,甚至一度以为动荡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因此,每当有人叫我浪子的时候,我都坦然接受——除了我,还有谁配得上这两个字呢?

我知道自己与众不同,那是因为,我的生命——在路上。

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自我、放松,无拘无束,还有经历,无论是苦难的泪水还是幸福的微笑,都是我一个人的,如果我不说,没有人会懂得。更重要的是,我不必再计较自己的身世,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谜,需要解开的时候自然会有人递给我一把钥匙,而现在,时间未到。

在路上的日子,我偶尔也做梦,只是每次做梦都出现同一幅画面,而我似乎身在其中,又似乎置身其外。那些画面我一无所知,却被一再加深,以至于常常被睡梦惊醒。

我的身子日渐消瘦,但它一定丰腴过,难道只是在梦中?

那么,梦的下一站又在哪里呢?

我记得很清楚,到达感德镇那天,天空正飘散着这个春天的第一场雨,风摆杨柳,水雾氤氲,我看到每一滴雨水中都安置着一片田野、一座村庄,安置着近处的人影、远处的炊烟。我呼吸着轻柔的乡土气息,莫名地激动起来,孩童一样,沿着湿漉漉的田埂肆意地奔跑、呼喊,听任雨水淋透全身,仿佛一场沐浴,把我里里外外濯洗干净。

我的异乡人身份一眼被他们认出。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叫吴通,女的叫黄月华。他们是好客的,把我领到家里,歇歇脚,换上干爽的衣服。吃晚饭的时候,我开始管吴通叫阿爸,管黄月华叫阿姆。从那一刻起,我们成了一家人。

又一天,我早早醒来,洗脸、刷牙、漱口,整理衣衫,只为了赶赴与露水的约会。刚见面的时候,我们都有些拘束、忸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开话头。后来,她说我给你唱首山歌吧。我说好,然后坐下来。那天,我们再没多说一句话,一直是她在唱歌,直到把太阳唱下了山。

之前,我是自卑的,以为自己就是一层硬壳包裹下的容颜,而且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了。可是,当我接到闽南潮湿、温润的地气,身体里忽然迸发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欲望之火,这股火烧得我的骨骼彻夜咔咔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

那个春天,似乎是命中注定,我身体外面那层硬壳开始变软,连同那颗浪子的心。

选择感德镇石门村作为落脚地,是我的个人偏好,一种直觉,当我走过由三块巨石垒成的石门时,回家的感觉油然而生。家,回家,多么陌生而亲切的字眼,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让我冲动、迷乱。

虽然我并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是已经决定先在这里逗留一段日子,看看自己的身体里到底埋藏着怎样的秘密,是否能够由此揭开我的身世之谜,然后再决定下一站行程。

春天的温暖如此清澈,照得出细微的人影,以及美好且善良的祝福。乡人们说着我全然听不懂的客家话,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交流,我从他们的微笑、手掌心的温度中感觉到他们愿意收留我、善待我。

我的身体因之愈加饱满,沉甸甸的,让我有一点点紧张、一点点羞涩。

一天夜里,村东一户人家洞房花烛,我没有赶去闹喜,因为从下午开始我的身体就出现了不适。当第一声喜炮炸响的时候,阵痛也泛上来了,一阵急,一阵缓,撕心裂肺;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新娘子的红盖头揭开了,我看到一片青青的嫩芽从我身体里钻出来。

那个晴朗的夜晚充满了无限遐想。

第二天鸡叫头遍我就出了门,想去为一对新人补上迟到的祝福,却不期然与新娘子撞了个满怀——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惊喜,像春潮一样泛滥。

如果不出意外,我会满足于现状,从一个浪漫主义者自然地过渡到一个现实主义者,甚至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石门村,与淳朴的乡村岁月遥相守望,年复一年,春荣秋枯。然而,我的生命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两个引路人,他们把我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打捞上来,置于民间又略略高于民间。

这两个引路人,一个是吴通和黄月华的孩子,我的兄弟,名字不太好认,叫吴夲(音“tao”)。他出生在风花雪月的北宋年间,可惜当天并没有出现异象,这直接导致他的童年充满了悲剧色彩,一场疾病先是夺走了他父亲的生命,继而母亲也因悲伤过度抑郁亡故,只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幸运的是,命运给他提供了一次选择本草生活的机会,而他也牢牢把握住了。我终于知道医术是用来救人的,而我竟然可以做药引。后来,吴夲通了神,被尊为保生大帝。他离开的日子,我每天都要去他的祖籍殿“玉湖殿”转上一圈,怀念,并且期待轮回。

时光流转,在元初打了个磕绊,我与归隐的谢枋得不期而遇。世上从来不缺少知音,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我们一见如故,每天种茶、做茶、品茗,逍遥过活。我称他“茶王公”,他叫我“铁观音”——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名字,也拥有了籍贯:安溪感德镇。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解开了身世之谜,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终于确认了姓氏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