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怀念那份痛
老井一直在村口,冬日里提水,冰冷的井绳会割进掌心。痛一直到心底,直到春风吹过,手掌柔软,井绳柔软,痛自己消失……
老井一直陪伴村庄,每天守望从三个巷口经过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三个巷口依次排开,如同一棵树遵守生长纹理向纵深处走去。朱家、宋家、张家各自在自己的树枝范围生长。小鸟搭窝、燕子筑巢基本也是规矩的,最先落脚在哪儿就安居在哪儿,不会随意更改;石墙上的花花草草们大致亦如此,被风带着,掉在哪儿就是哪儿了,因为这里是山地,找个有土的窝不容易,然后就与村庄的人们一起随四季巡回穿行。
村庄的时辰是本公用的大书,每个人自有作用。张家的马车赶得好,这是给屯军者运输需要的绝技;宋家的书读得好,朱家有房媳妇品行值得称道,这些信息不会串门到公共地方,家里的故事在家里说,村庄共同体其实是在时间中经营的。
写字先生站在村口是告诉村民那是一个季节的开始,写字先生不是种田的粗人,他的手是拿笔的,后面很快跟来了抬桌子的人、抬凳子的人、双手抬砚台的人,墨的气息在流动中飘散,村民们站在桌子前面,敬仰着看墨汁跟着先生的手而流动:
绿水一湾招客醉 宝山端坐护村安
新年,先生要为村里的人书写对联。对联的字村民并不认识,识字的先生才显出了自己的了不起。先生和墨香一起亮相的季节是春节,这是一年的开始,讨头彩的念头就是村庄行动的集体口令,对联写吉利,墨香高高在上贴在自家门口。字一定要工整,对联一定要写水、要写山的内容,哪天先生忘记写门口的山和水了,忘记写老幼和睦、写人勤春早了,那么,抬桌子的人就不再上前,先生应该知道村民们心里想的吉祥。
夏天的日子,村庄的阳光通过井水在村庄照耀。西瓜、南瓜在井里跳舞,在井水中浸润过的庄稼甜蜜、香脆,种庄稼的汉子们回家,西瓜从井里打捞上来切开,甜在嘴里的感觉会自己长腿走到心里去。
风吹起,村庄的新米在飘香,玉米、水稻、老南瓜一一从地里走进家里。南瓜灯在九溪河面点起,收获后的日子要对先人们报告,南瓜灯是船帆,南瓜灯里的纸包写了邮寄地址,南京、江西、徽州这样的地名很神秘,祝福寄语送达的方式是烧包,另一个世界的习惯不能被打破。
这是村庄的初秋。
然后,新米在田里弯腰等待回家,打谷场上的声音绵延、清脆。告别土地,新米是庄稼们对劳动者的奖励,场上的石臼守候一年,这样的约会被季节控制,当糯米告别土地走进村庄,新糯米粑的气息让人心安,然后,水井面对的三个巷口里的人家要对天、地表达感激。
天开始凉起来,雾在老青山酝酿,朦胧是村庄的衣衫。村门口的土地菩萨、山上的树、屋后的牛棚、门前搭的鸡窝、村口的水井要一一拜过,感谢天地给予。
天帮忙、人勤劳是村庄美好的根本,对天地敬畏,对劳作忠诚,幸福就来到村庄:
木窗的雕花说了这个;傩戏班子说了这个;家谱写了这个;
水井边取水的媳妇资格排名说了这个……
水井在村口,时辰变化有特定的信号。西瓜扑通一声放进水井,那是夏季的信息;冬季天冷了,取水的井绳和手一起变得僵硬,痛已经在意料之中,而痛更在期盼之中,经过这样的季节,新翻开的页码方可抵达。
水井和村庄很多年一起,在明朗的、朦胧的、起风的日子共同面对。牛要牵到地里犁田,主人的双手会抚摸牛的背脊,会对牛说话。主人的孩子在放学路上看见自家的牛兄弟般奔过来拥抱牛。牛在晚上回家,身上的气息和主人一模一样,那是汗水的味道。主人的媳妇给主人吃解渴的西瓜,给牛吃的饲料加了黄豆和玉米,牛不说话,牛只是更努力犁田。春耕结束,大地花开,人们在地里为花儿唱歌……
后来,石板铺就的路面换成水泥路面,水井看巷口是看陌生的一件衣衫,这衣衫一定不记得冬季的山雾中与天地的对话;后来,房屋太小,土地太少,成批修建的楼房出现,水井里映照的天空低矮;手被井绳割痛的劳作被水龙头替代,筑巢的燕子们也不见了;再后来,住在楼上的婆婆惶惑着下楼坐在水井边,她无法判断时间指针走到何处:
听不见傩戏那撼动村庄的高腔;
感觉不到水井的井绳割破手掌的疼痛;看不见被风带到石墙的花开;季节辨认就此成为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