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保姆

临近半百，细下想来，人的一生会遇到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或是知己，或是至亲好友，或是面面之交。在茫茫人海中，能够封存于心灵，给生命以希望与慰藉的，实在屈指可数，而这无关富贵与贫穷，仅与情感相连。

在我原初的记忆里，能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我的保姆。她姓谢，我称她为谢奶奶，她的全名至今不知，她个子瘦小，面容已然变得模糊不清。幼时，听人说，她的丈夫在民国时期被抓壮丁，一去杳无音讯。因而，她一直孤身一人，膝下无儿无女。她成为我的保姆，非常偶然，又十分必然。

我来到人间，是“文革”的非常时期，父母忙于奔命，无暇照顾，找了多个保姆，均不合适。准确地说，应该是她们不能善待于我，让我一天比一天瘦弱。母亲既焦急又无奈，几经周折，最终选中在山村小学做厨娘的谢奶奶。

记忆中的第一件事应该与谢奶奶有关。那天，谢奶奶做了一碗粉蒸肉，抱我去吃，许是母亲好面子，不让随便吃人家的，强领我回家，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回到谢奶奶的怀抱。或许，从那一刻起，谢奶奶就成为我幼时的依恋。经她的养育，我的身体逐渐壮实起来，而且一天比一天黏她。我们俩共同生活在一间土屋，一口大柜子、一架床、一个灶台是她的全部家当。屋内始终散发着一种米糠的味道，天外的一道阳光从一片亮瓦中投射进来，让整个暗淡的土屋变得分外温暖。

土屋连同其整个村庄，成为我灵魂的故乡，让我度过最美好的岁月。村庄里有一群小伙伴，有个叫岗子的小哥哥，他不但心灵手巧，且甚是机灵。

有一年夏天，他从田里捉来黄鳝，掼进竹中，在炉灶里经火烧熟后，破开竹子，取出鳝鱼，醮上盐巴，吃着十分美味。他用一段竹子和竹叶做成竹笛，吹出毫不着调的音符，在整个院落疯跑，不断地逗弄我。

我跟着他呼天抢地地追，索要那支竹笛，他老是不给。这时，我的谢奶奶从土屋里跑出来，向岗子叫唤，岗子乖乖地将竹笛给了我。我依偎在谢奶奶的怀抱，发出得意而满足的笑。

我的笑或许刺激了岗子，他将“仇恨”隐藏起来，待谢奶奶上山劳作时，伺机“报复”。他伙同几个小伙伴，将我摁在石板上，学大人杀猪一样，先剥去我的衣服，然后比划着从哪儿下刀，再搔弄我全身的痒处，让我发出尖厉的吼叫，引得他们开怀大笑。怪叫声与笑声从院落破空而出，响彻云霄。谢奶奶听到声音，知是几个小孩儿捉弄我，赶紧从山上回来，制止住她认为十分恶劣的游戏。

记忆里的谢谢奶奶十分慈爱，从未见她呵斥、咒骂过任何人，她的眼神如同一湾蓝色的湖水，呈露出宁谧的光芒，柔和而善良。有时，我使性子，不进屋吃饭，她毫不生气，而是用金黄色的炒鸡蛋逗引我，我还是不从，沿着硕大的篮盘绕圈，她仍是和颜悦色，从不嗔怒。

最值得铭记的是，有一次，应邀去一个远亲家吃饭。那时，普通人家若有好吃的东西，都是偷偷地在夜晚进行。谢奶奶背着我，深夜从村庄出发，浓重的夜色弥漫大地，远处的狗吠声绵延不绝，我睁大双眼，张望无边的夜空，没有丝毫的恐惧，而是甜蜜地享受着谢奶奶如同摇篮般舒适的后背所给予我的挚爱与温暖，享受着这迷人的时光给予我无边的幸福。

我的谢奶奶孑然一身，命运坎坷，仅仅因为丈夫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就挨批斗。模糊记得，村庄开批斗会，将她押在院落中央，要她双膝跪地。

她始终不从，双膝不愿着地，几经挣扎，她弱小的身体从石级上滚落下来，幼小的我在一旁发出尖厉的哭声。我的哭泣让她惊惧，令她恐慌，瞬间，她的骨头变得松软，眼神脆柔而哀怨。她终于臣服了！兴许那种示弱的眼神成为最强大的一种力量，之后，再没人批斗过她。而她也没有怨恨过任何人，包括野蛮的暴力。

在谢奶奶的身边，我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童年，母亲从镇上来到村庄，试图接走我。但我仿佛成为了谢奶奶的儿子，在通往村落的一条小溪旁边，我们扭打成一团，母亲未能成功，只好无功而返。不久，我还是回到了镇上，开始求学生涯。直到小学四年级才与谢奶奶见上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待我长大成人，去乡下看她，她却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那颗温热的心永远地沉没于冰凉的土堆之中。没有人将她的名字刻写在石碑上，但她的爱，却刻写于我的心灵。我会时时想起，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爱我的人，她在天上看着我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