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荒原
我安静下来,不再追究沿途的山水是否符合曾经的记忆,我惊讶于第一眼景致的饕餮,在“山谷口的开阔处”的地方,稻城河遵循着我的记忆缓慢流向远方,那远方之下是时间给于我的关于一个城市往昔的全部,我企图怀揣着它们去向更远的远方。
车停靠在叫做云贵的酒店,终于有人在这样那样的介绍中认出了父亲的女儿我,相形于父亲我理所当然应该被人们的记忆忽略,毕竟十年与大半生的光阴永远无法相提并论。父母是跻身于这块土地最早的创业者,如同当年的牛仔们驾驭马车意气风发的奔向美国的西部荒原。
本世纪七十年代,一匹瘦削的老马,驮着年轻美丽的母亲来到陌生的雪域高原。
由重庆前往稻城,放置于当时,是段漫长而复杂的过程,父亲带着母亲和迎接他们的马队开始了一段日益荒凉的旅程。
我们总难说清驱使人寻求苦难的原动力是什么,如同我风尘仆仆奔向稻城究竟意义何在?
以母亲当时灰暗冰凉的心情来打量那匹马儿,它一定是瘦骨嶙峋的。从繁华的山城重庆鞍马劳顿的出发,母亲心中那个出产水稻平安富庶的城市在下马那一刻烟云消散。
眼前的一派荒凉萧瑟令母亲在双脚触地时失声痛哭起来,她错误的以为“稻城”即出产水稻的地方,一个能够出产水稻的地方一定温暖潮湿,富庶又热情。
双脚沾地,母亲发现一棵树、几座草饼房就是目的地。
这目的地出现得如此惨烈,远比来路中所有历经的艰辛和劳累还令人悲伤。母亲就那样蹲在马腿边伤心的痛哭起来。
一棵树、几座草饼房事实上就是六、七十年代最真实的稻城全貌。
实际上,母亲原本没有误读这个词语,只是世事总是这样物换星移令人防不胜防。
稻城的得名源于清代一次水稻种植实验的成功。
自幼在内地省城念书的母亲没有误读地名,却误读了高原。
在阡陌纵横、大地如同阶梯的雪域高原,气候是无法用常识去解读的。
光绪三十三年给皇帝老儿上折子的不知名的臣子,原本满腔热望,期待着在贫瘠荒芜的高原上种出穗大粒圆的稻子出来,不想在若干年后却误导了一位女子的人生。
我一直深信佛家常说的因果轮回,我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牵引和示意。当童年的某个夏天,稻城河不太温暖的流水淹没我顽劣的头顶和幼小的躯体时,我在大片碧绿的冒着串串小气泡的水底,看到死亡掠过耳边,我扬手划开困扰在身边的水草,稳稳浮上水面。
河流不会带走我,将我的宿命放置于一条河流是不够慎重认真的,我期望面对更遥远的山水。
回到岸上我们继续唱那首儿歌:“阿瓦曼扎里多,尼玛夏啰果特”,这是稻城那些经常在小河里游泳的孩子都会唱请求太阳公公不要离开的歌。意思大概是“小孩光溜溜坐在这里,太阳公公你赶紧出来吧!”
当我不间断地在不同的城市之间行走时,稻城河正蜿蜒流淌过金珠镇城西那片低矮的绿色山峦。这是一条内容及其丰富的河流,父亲做林业局长时让工人们在河流之间种植了大片的青杨树,杨树变成密林后,灰兔们在杨树林间筑巢产子,而孩子们在林间挂着绳索来回荡秋千,剩下灰背银腹的土鱼和笨拙木纳的泥鳅在河里水草中自由穿梭。
偶遇枯水的季节,人们用簸箕就能在河床的水坑里捞到成百上千条惊慌失措的鱼儿,它们中坚强活着的被投放进水井快乐的活着,命运不济的翻了肚皮则被做成鱼干挂在了门前的晾衣绳上。
实际上,当所有场面的描写与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不谋而合时,稻城的过往更加像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而我是说书人,正梦呓般的讲述那些久远的神话:小小女孩站在大片开阔的荀白色土地上,天空中,雪花像撕碎的云朵绵绵密密、纷纷扬扬撒落下来,女孩仰望着天空,身边的世界辽远无垠,那是童年稻城的冬天,世界影影幢幢。
透过车窗玻璃,街道和人们迎面而来,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似曾相识的感应,那些依附于城市边缘广大的青稞地全部消失在幢幢漂亮的藏式建筑群中,童年在田地里留下的足迹也在某场雪后融化在土壤里没留丝毫痕迹。
迎接我们的漂亮女孩们炫目耀眼,曾经与我相识的面孔像是被黑夜慢慢吞噬的白昼全部隐没在眼前这大片陌生的笑脸里,尽管陌生却有些亲切。
翌日清晨,我拽着同行的作家朋友们试图在这片已经陌生不堪的环境中去寻找童年故居青杨林中的新瓦屋,我一直错误地认为县林业局是一整块硕大的区域,许许多多穿过人户门边菜畦的小路把人带向四面八方,可是我发现自己忽略了时间,时间荒芜了人的期待,那些凹凸不平极不规则的小路统统消失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像张素描画被橡皮擦一点点溶蚀最后模糊为往事中的某个片断。
我想当然认为我会找到孩提时代的故居,然而时间没有为我剩下任何东西用于祭奠,我完整地失去了那块记忆,也丧失了流泪的机会。
伤感令我浑身绵软无力,甚至于那两排大瓦房的位置都无端端消失在了我眼前,取而代之簇新的楼房截断了我最后的幻想。我曾经设想过的若干相遇的场面静悄悄凝固在空气中最后分崩离析跌落在时间的尘埃里,那一刻我确定,再也不会有人在稻城等我归去,毫无疑问我将永远成为它的过客。
心中莫名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