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怀念,便忧伤
在南方,见不到灰尘。我一度以为灰尘是惹人厌的,可是住在南方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那艳阳下飞舞着的灰尘。其实,我知道我不是在想念灰尘,我只是在想念阳光。
一开始,日子热烈而新鲜。软而灰的阴雨天时时笼罩着天空,可是四下里是高大的绿叶乔木则让人耳目一新,及至行进至小渔村中,路边浓密的林子更使人仿佛踏进了仙境之城一般。
我是如此迅疾地爱上了这里。
清晨一直涌进窗子里来大团的浓雾,很久才肯散去。
窗子下慢吞吞的老牛,跟在身后活泼的小牛犊。我仿它的叫声,它转过身来用黑亮的眸子凝视着我,久久不肯离开。它那么年轻,充满朝气。地上到处都是绿色的草皮,湿润的空气给所有的植物以平等的生存权力。
树上朵朵娇艳的花簇,而此时北方正值隆冬。路边毯子一般连绵的含羞草上缀着小小的紫花,一碰就如人一般羞答答地闭上叶片。蜥蜴一跳一跳地钻进草里,却并不急着走,而是回过头来与我对望。我慢慢地靠近想给它留个影,它却倏地藏进深深的洞穴里去了。
鸭子们在池塘边走来走去,发出“咚”的一声响,却原来是一颗大椰果掉了下来。村舍间的水田里,女人弯着腰在种水稻。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一切都是蓬勃欢快的。每天醒来趴有窗台上向外望,雾散去了,绿色占据着一切。那一日忽然发现,一个多星期没有擦窗台,而窗台上洁净如初。我惊喜地笑着和他说,从前在北方屋子里没完没了的灰尘收拾个不休,这下子可是省了大力。
但我很快就变得惆怅了。
墙壁仿佛都要拧出水珠来。一块薄薄的手绢,足足晾了五日才终于有些干爽的感觉,某一日拿出床下的鞋子,内外都生了薄薄的青苔。
阳光躲起来,两个月没有露面。屋子里坐着,手指尖总是冰凉。
怀念起北方诸般种种。
风从窗户缝里硬要往里挤,小小的刀片一样的凉,在人身上乱蹿。一起挤进来的还有灰尘,在窗台上吹出一个薄薄的沙漠的晕影。抹布一定要潮湿,不然灰尘就在屋子里飞。抹一下,湿抹布上就是灰黄的一层。鼻子里全是土腥味,土要钻进人的肺里去。
可是没有沙尘的日子,想起来有多么好。
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光里,干净的风啪啦啪啦地吹,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伸出小手指,水花在指头肚上跳着舞。有时嫌它落得慢了,急着去拧,水哗啦哗啦地掉下来。
可是,急什么呢?用不上半日,那衣服就干了,硬了,清清爽爽了,一件一件摘下来,像在摘棉花,一大捧新鲜的空气都在上面安了家。
那时,我在想,因为想念阳光,连灰尘都觉得可亲可爱了。想念阳光,我这是想家了么?
可是我又自问,如此一说,便是北方真的更比南方更好吗?
并不是。我不过是在怀念从前的日子,怀念我熟悉的生活。
一个人的一生总是在怀念童年,虽然童年未必全是欢乐;一个人一旦离开了某一个地方,便总是会怀念从前的生活;一个人一旦老去,便总是怀念青春。这不过是生活的一种必然结果。
我们只是怀念自己习惯了的生活。最初的印象,总是或多或少的成为了我们未来一切的模型。
当你身置其中,你意识不到其中的好,只会不停地挑剔坏天气里的灰尘。可是一旦离开,你就会怀念晴天里的阳光,它是多无私的馈赠。
无论哪一种生活,都不可能尽善尽美,凡是远去的便总是令人追怀,其实那多少是我们对回忆的美化。
可是人只有失去时,才会明白曾经不以为然的事物是笔财富。
我回到北方后,不再憧憬南方。并不是南方不够好,而是我知道,怀念令人忧伤,只有生活在原地,我才能不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