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墙根儿
生产队队长把墙根儿的乱树枝扒拉到路边儿,摆手招呼我父亲蹲在他旁边。
父亲是生产队里喂牲口的好把式,队长找我父亲,是想在麦收开廉之前,给牲口加点儿夜草添点儿玉米。父亲一边呲儿呲儿吸着旱烟一边眯着眼睛点头,烟杆儿上吊着的烟布袋子,伴随着父亲吸烟时脖子深情地使劲儿而摇荡。
乡下人不讲究办公环境,蹲墙根儿谋事那是惯常的形式,如同家常便饭。除了村人爱蹲墙根儿说话外,鸡子也爱在墙根儿刨食儿,尤其是携着鸡仔儿的老母鸡,东墙根儿西墙根儿都被它们扒拉出过鲜湿的红土。父亲就在老母鸡刚刚刨过食的东墙根儿蹲下,咳嗽声声声震耳。我就想不明白,那麻质的黄裱纸,为什么会包着父亲宁可食无肉也要得空吸的大烟丝。父亲说别再跟着西家那娃乱蹿了,黑里帮衬着喂牲口。我站立着领受了父亲的工作安排,我没有蹲墙根儿,不是我怕老母鸡没有把墙根儿的虫藻啄食干净,我实在是享受不起蹲墙根儿后背上那块泥不是泥土不是土的脏东西。如果谁的背上背着这块脏东西,不用盘问,那他一定是刚刚蹲在墙根儿跟谁谁谁说过话儿,保不准还捎带着说过你的闲话。
别小看了蹲墙根儿这个不起眼的村中家常行为,蹲不好根本说不成事儿。如果在说事的时候你老是左一脚右一脚替换,跟你说事儿的人会说你心思不在事儿上。蹲墙根儿的要领说来也很简单,蹲下来后,首先背靠墙壁,向后用力,说是背靠在了墙壁上,实际上是墙壁支撑住了你的背部,背与墙扎扎实实重合在一起。如果雨后的阳光沿着树叶爬到脸上,那蹲墙根儿的人肯定会忍受不住舒服地轻声喊叫一声——得劲!当然,为了寻找平衡,有时会觅来半块砖头填在脚下,直到脚与背达成共识。蹲墙根儿首先得学会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迅速寻到一堵干面儿的墙体,最好是朝阳的那一面。经常蹲墙根儿的人你看不出他蹲了墙根儿,这样的人蹲过墙根儿后会顺手把背上那块脏东西拍打得干干净净,就是那个人刚刚说过你的闲话,你也无从知晓。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村人都说过我不像咱农村的娃,地不会种,烟不会吸,连牲口车都不会赶,每次寻我说闲话儿,我连墙根儿都不会蹲,跟我说个门后话儿都说不成。是呢,我不会蹲墙根儿,也不会说别人的闲话儿。可是,那天我却蹲了墙根儿。虽然蹲了墙根儿,在蹲墙根儿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蹲了墙根儿。
当兵走的前一天,我很兴奋,一天都没有回家,朋友家转转,同学家走走,亲戚家看看,很晚了才端开我家用荆条夹着几根辟柴做成了院门。走进院子,抬头看见堂屋亮着灯火,我揉搓了一下眼睛,没有看错是我家堂屋。平日夜里都黑灯瞎火,东家西邻来我家喷空也没有点灯,今天这是咋咧!我突然意识到家里人在等我说话,一整天的兴奋情绪被堂屋里微弱的灯火搧了一个紫色的耳光,我甚至懊悔自己咋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当我看清楚窗户上的影子是母亲在缝补着什么的时候,泪水一下子冲出了眼睑,因为母亲说我怕冷,赶在我去部队走之前,要为我缝补几双棉手套,由于南方天气暖和,这几双棉手套我一直没有机会戴。压抑的哭声还是惊动了我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蹲墙根儿,也是我最后一次蹲墙根儿。我蹲过的那个墙根儿下面,就是宋徽宗时期金人安营扎寨的城池。虽然我的新军装还没有滋润过战场上的硝烟,打杀过北宋的金兵如果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对我的军装产生亲近感。说起我蹲过的那个墙根儿,还有一个秘密要说。一天深夜,父亲在一阵胡话中惊醒。母亲记得清楚,说娃他爹你昨黑乱叫唤啥咧,你喊着让金兀术放了赵佶,你胡乱叫唤啥咧你咋?虽然只是一个梦,由于邻村有个叫赵季的寡妇,这件事儿被村人传为笑话。那天晚上,父亲就睡在我蹲过的墙根儿厨房的套间里,父亲识字喜看书,父亲看书的时候就一个人睡在厨房的套间里。后来我在部队知道了宋徽宗的名字后,才觉得可笑的是那些不懂历史的村人。
还记得第一次从部队回乡探亲,绿色军装把家院儿照耀得青翠透亮。父亲温柔地抚摸着我蹲过的墙根儿,说娃呀咱厨房的墙基底座就是金人城池瞭望塔顶部的跺口,当年的黄河水从这里经过灌进开封,黄河的泥沙把金人的城池埋到了地下,老祖宗就着城池瞭望塔顶部的跺口盖了几间草房子……父亲烟杆儿上吊着的旱烟袋拍打着有明显断层痕迹的墙壁。
现在,我落户到了省城,成了村人蹲墙根儿最准最狠的闲话。
这些年过去了,村人的草房子早就换成了钢筋水泥结构出来的大瓦屋,黑面窝窝和玉米锅饼再也没有进过村子。我知道,那是村长跟村人蹲墙根儿蹲出来的好日子。
前几日,听说村子很快就要搬迁了。新农村,新楼房,新家园,蹲过墙根儿的村人,没有土墙头的日子,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过得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