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节,又想起那年除夕夜。
远近响起稀稀拉拉的炮仗声,也带来娘的唠叨声:“穿着新裤就爬到树上去了,弄脏了到明儿怎么出去拜年啊”!接在枣树上的灯笼杆绑好了,我小心翼翼从枣树上溜下来。
娘说,谁家的灯笼高,谁家的小子就好说媳妇,下午我跑到笃马河北岸那片坟地里偷偷掰来柏树枝,找了一根长木棍,把柏树枝和小滑轮绑在木棍的尖上,然后爬上枣树,把木棍捆到枣树最高的那根树枝上头,然后把长长的绳子穿过滑轮耷拉在半空中,就等天黑了点着灯笼拉上去,我就可以放炮仗了。爸爸给我一块钱买了五挂炮仗,一挂是年三十晚上接神放的,一挂是年初一早上吃饺子前放的,一挂是初二早上送神放的,还有一挂等到二十五打囤时放,剩一挂允许我拆开零碎放。卖炮仗的说是一挂21头,我一拆纸包就掉出一头,砸开一看,炮仗里全是土根本没有药。
我盼着天黑得再快一点。
娘是腊月二十六深夜才回到家的,她跟邻居荣升家、德荣和永会结伴去泰安换山药干。论街坊辈分,荣升家和德荣论我娘叫奶奶,永会论我娘叫婶子。一去好几天。我和姐姐天天盼着娘回来。娘一进门,先煮了两碗好山药干让我俩吃:“这是好的,你俩尝尝就行了,口袋里那些赶明儿我到集上卖了换几斤麦子,年三十好给你们包饺子”。
娘从泰安换来的山药干是两样,半口袋好的,山药干是白的,吃到嘴里越嚼越甜,都舍不得往肚子里咽。还有多半口袋是孬的,好多是灰色的,上面还有一些黑斑,有的是山药切片时就坏了,很多边上黑乎乎的,都是山药腐烂的痕迹,吃到嘴里很苦很苦,想吐掉又舍不得。有的是在凉晒时着了雨,这些孬山药干是春天一家人的口粮,娘说,好过的年难过的月啊。
天阴的越来越厚。天井里的地皮,早冻裂了好多地纹,宽的地方能插进小手指。风一阵阵吹着哨,在天井里打漩涡,把些小沙粒扫进了地纹里。两只芦花老母鸡顶着风找食吃,打旋的风吹得芦花鸡摇摇晃晃,鸡头猛地啄向地皮,鸡尾巴被吹得横了过来。鸡好像知道天要下雪,今天不找到点食吃,明天就得挨饿了。天黑了,它们仍然顽强的四处找寻着。
娘回来这两天,一直忙得跟头咕噜,根本没见她歇脚,扫了房,推了磨,炸了耦合、丸子,不知道哪个时辰娘把姐姐的棉裤毁了一遍,做成了我的棉裤,娘说让我穿穿试试合适吗,我麻利的穿上,挺合身,挺暖和,不再舍得脱下来,就跑到天井里去往灯笼杆上挂灯笼了。
娘一边忙活一边念叨:泰安那边都是山地,种的山药特别多,山药这玩意旱涝都有收成,不像棒子、麦子,摊上大旱大涝,颗粒无收。当树皮都被人们剥光了的时候,泰安的山药干就成了老乡们的救命粮食。街坊们拿上自己纺织的粗布、衣裳等物件,去到泰安换山药干。人穿嘛样都能活,没有吃的就没命了。我姥爷家是地主成分,当年姥爷为娘陪嫁了一些细软,平时娘舍不得用,放在板箱底下呵护着,眼下可成了好玩意。娘不停的念叨着到泰安换山药干的不容易:必须走五十多里地赶到平原县火车站,瞅个空子偷偷爬上火车。火车上人挤人,别说找个宽松的地界,就是站着,也被挤得只有脚尖着地。猛的一扭头,就会碰到别人的鼻子。要拉屎尿尿了,根本没法去找地界,男人还好说,直接冲着车窗呲出去了,女人们开始都不好意思,憋到劲了,只好由同伴拽着手,把大半个屁股怼到车窗外连拉带尿。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了脸面,谁也不笑话谁。要紧的是心里砰砰乱跳,就怕查票的过来,倘若让人家逮着就得补票,逮不着就算赚了。
火车到了泰安,娘一伙人瞅空偷偷溜出火车站,紧忙赶到早先去过的山村里,走了好几家都说山药干已经被换光了。娘一行人只能翻山越岭,找村找人家打听,人生地不熟,找着找着天黑了,不是平常那样的黑,整个空中就像一口大锅扣着,黑压压灰蒙蒙一片。随后,吼吼叫的大风刮起,枯树上的树枝吱嘎乱飞,村民屋顶的破瓦啪啪乱响。跟着下起了鹅毛大雪。娘一行人只好躲进一间破碾子房里住下来,干啃着随身带的饼子。到半夜时分,几个人冻得直哆嗦,荣升家突然昏了过去,好像是犯了心脏病,娘急忙掐住荣升家的人中,一边让永会赶紧到村里找医生。又叫德荣砸开离得最近的人家的门,要来一碗红糖姜水。荣升家终于缓过来了。娘却感冒了,气喘吁吁,咳嗽不断,天刚刚亮,娘一行人挨家问着去换山药干。
“今儿夜里可能要下雪,反正怎么下也赶不上泰安那一夜下的大”。娘念叨着,把天井墙旮旯那捆芝麻杆抱进屋里。娘已经把饺子包完了。包了两串盘白面饺子,一年都没吃过这纯白面的饺子了。娘端起盛供养的串盘:供养都拾掇好了,你们快去接神吧。
接神的鞭炮声火爆了足有两袋烟的功夫。我们家三十晚上没有一家人通宵喝酒打牌的习惯,吃完了饺子,娘就催我们上炕睡觉。她边念叨着,边把供桌上即将着完的蜡烛又换上支新的,平时再节省,年三十晚上供桌上的灯是不能灭的,香也不能断。活着的人再艰难,也不能让祖宗亲人挂念着。娘又把断间墙上面的灯壳塔里的小洋油灯拿下来,添满了洋油,把针线簸箩放到炕上,开始坐在炕沿娘就督促:你们早点睡觉吧,赶明儿早得早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辰,一声爆炸的两响声把我震醒,灯壳塔上的小油灯不见了,却看到娘的半个身影在屋顶上晃动,我翘起头,看见小油灯放在炕边的被窝上,下面垫了块纸袼褙。娘正弯腰在炕沿上揍活。娘不时用力直一下腰,把针往头发里划两下,再弯下腰,把放着小油灯的纸袼褙拉的更近一些。“别动,别把油灯碰撒了”。小油灯是用蓝水瓶做的,灯苗有黄豆粒一般大,顽强的摇晃着头,整个屋里忽明忽暗,娘一说话,小油灯差点灭了。但它还是倔强的明亮起来。映得那个枣红色针线簸箩发着耀眼的光,针线簸箩边沿呈六角形,底部呈圆形,里外均涂着厚厚的枣红大漆。尽管已经使用了好多年代,可通体依然透着当年的富足阔气。针线簸箩是娘出嫁时姥娘专门陪给娘的。它也一直陪着娘缝衣撩布,绣花描鱼。娘是个很要强很要脸儿的人。在生产队里干活从不示弱,在家里揍得一手好针线活,一家人的穿戴可以旧,但不能破脏。“吃饭是里子,穿衣是面子”,每逢我们穿衣裳出门时娘就这样嘱咐。
外面远一声近一声的鞭炮声把我叫醒,我起身就要穿衣裳。“等一会儿穿这个新棉袄,还有两针儿就揍完了”。小油灯里的洋油已经剩了半瓶。“我不是有棉袄吗”?“你那袄袖子上都起亮了,这几天我忙活的就剩你这个棉袄没空揍”。话说着,娘咬断针线头,又拿炕笤帚使劲打扫着棉袄上的瓤子毛:“你穿穿试试”。
屋门外下了很大的雪,天虽然还不很明,可到处一片雪白。我的新棉袄很可身很暖和。我急不可待的把一个炮仗插进雪堆里,点着一炸,蹦起一簇雪花。过年真好,穿新衣,放鞭炮,挨家拜年好热闹。
娘瞅着天井墙角嘟念到:夜来洪上忘了把风到刮到旮旯的柴火叶子弄到屋里来了,到明儿揍饭就没有柴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