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离别
许多人和事,都已经离我远去了,可是,我仿佛还站在那村口,等待着,期盼着,也许,真的,什么也不会再回来!
我还隐约记得,坐在祖母身边,刚刚四岁的我,看见车窗外站台上的母亲,突然挣脱了父亲的手,跟着移动的火车奔跑的情景,她喊着我的名字,她泪如雨下,她摔倒了,立刻又爬起来,继续追赶着我们的火车。可是,母亲终于还是摔倒了,她坐在那里,一只手撑着身体;而另一只手使劲向前,手指张开,仿佛要把我紧紧抓住,但是,她和站台,都渐渐地从我的视线里,变小了,远去了。
乡村,就这样,走进了我四岁幼小的心田,那恬淡干净的阳光,那低矮朴实的黄土院墙,还有那粗大弯曲的枣树,以及几间东倒西歪屋,无不勾勒出,有祖母和姑姑于其中的,一张张四季美好而安详的油画,这些油画一张张比童话或者传说还要令我永生难忘。
姑姑是个美人,她头发卷曲,眼睛大大,睫毛长长,高翘精巧的鼻子,粉红的嘴唇。她总在微笑。她是个乡村女教师。每晚我躺在祖母和姑姑之间的土炕上,总能闻到姑姑身上的芬芳,很像春天晨露打湿的丁香花。听祖母说:姑姑命苦啊,为了上学,她没少忍饥挨饿。
祖母和姑姑很疼我,甚至,有些娇惯我。我任性,也淘气。我五岁那年,2月里,和同村的伙伴,去沙河边,掉进了解冻的河水里,棉衣棉裤,全湿了。我不敢回家,中午时,才被姑姑找到,姑姑狠狠地打了我,然后,她和祖母还落了泪。我那时候,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打了我,自己还落泪!
乡村的生活,是安静的,太阳就那么出来了;月亮就这么挂在天上,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风过后,雨来了,秋叶落在院子里,无声无息,又被雪来覆盖。
夏天的早晨,祖母总带着我下地干活,她像公社里所有的社员一样,努力地劳动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祖母劳动的身前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金黄的麦海,风一吹,就涌起金色的波浪,淹没了我的童年,也淹没了我的一生;还有那大片大片碧绿的菜田,黄蜂们翁翁叫着,穿梭于其间,也拷贝进我的记忆库里……像一首温柔而不朽的曲子,在我生命的中央缓缓旋转。
我还清楚地记得,深秋的傍晚,平静的村子忽然热闹起来了,大人孩子们奔走相告,因为一支路过村子的解放军连队,要在村子里住下。祖母和姑姑比过年还要高兴,腾出了干净的北屋,让几个解放军叔叔住宿,我还记得那些住在北屋里的解放军叔叔,都穿着干净的草绿色军装,军帽上,都有一颗闪闪的红星,红得耀眼,与他们微笑时的雪白牙齿,是那么协调一致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了。我还记得,他们和蔼地朝我笑着,摸着我的脸和头,把很大的一个面包递到我的眼前,他们就那么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大口吃着,那面包的甜味,渗入了我味蕾的最深处,令我几十年来一直咀嚼着,咀嚼着——真的很香,很甜!
我更记得,当第二天我早早从西屋炕上,跳下地,光着脚丫,推开北屋的门,发现那些解放军叔叔不见了,整齐干净的土炕上,放着他们留下的钱和粮票。我冲到院子里,院子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缸里的水满满的,猪圈里垫了很多猪草,猪正愉快地吃着。祖母和姑姑这时候也起来了。站在院子里,我发现她们又落了泪,祖母说:“傻小子,别找了,叔叔们已经走了”,我任性地冲出了院子,不顾祖母和姑姑在我身后的呼唤声,就一那么任性地跑着,跑着,我跑到村口,依然不见解放军叔叔们的身影,我哭了,站在村口委屈地哭了,我站在那里,站在那里,好象我要从此,等他们回来。
三十八年过去了,姑姑在我回北京上二年级时,也来到北京,但是,半年后,一次车祸却夺去了姑姑年青的生命;同年,祖母也被父亲接到北京,在北京,祖母生活了二十多年,并不幸福,带着对姑姑的思念,和对子孙不够孝顺的遗憾,离开了。祖母生前,总跟我念道;“小子,等我死了,别忘了把我的骨灰埋到老家咱们的院子里,我想家,想你姑姑啊!”每次祖母说到这里,她都会老泪纵横……
此刻,四十三岁的我,依然生活在北京。人生的风雨和历练写在我的脸上和鬓边。我常常想起遥远的过去,想起离开我的亲人们——我的老祖母,我最亲爱的姑姑……
有时候,现实的生活令我恍惚迷惘——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那个村口,我站在那儿,流着眼泪,等着她们;以及那些穿着草绿色军装,军帽上有颗闪闪红星的解放军叔叔。我大声地朝着远方呼唤:“你们回来吧,我就在这,永恒的村口,等你们,永远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