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凝固时光
我出生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是些什么日子?假如时光倒流,让我再回到那里,我会留意每一寸时光里发生的事情,睁大眼睛,竖着耳朵,扑捉那些丰富的画面,在每一幅画面里流连忘返,在无数画面所组成的每一个故事里陶醉。像当年的马塞尔-普鲁斯特,把他童年时在家乡所看到的一切,丰富有趣地记录下来,给世界上所有人看;或者像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占用他那神来之笔,写下荡气回肠的故事,使马孔多那样的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成为神奇和魔幻的代名词。
想着这些,我就激动得想哭。就我出生后那几年的印象,我好似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我走进乡村,站在每一寸土地上时,又完全不像电影放完后留下的空白胶卷那样来得直接,呼吸的空气中,总感觉有缥缈的景象存在。
别急,我努力地劝慰着自己,只要顺着来的路往回寻找,就一定找到记忆的深处,那最初的一切或许就隐藏在光阴的某一处隙间。
啊!隐约中我记起了那辽阔的平原,和那平原上四季中黄了又青,青了又黄的庄稼、庄稼地里的电线杆。长长的电线说是能通到很远的地方,风一刮,像琴弦波动,呜呜得响。金色的阳光里电线上栖满了飞鸟,庄稼成熟时,再多的稻草人也驱赶不了它们来偷袭;不远处砖瓦窑高高的烟筒里冒出的灰烟,升到空中变成了云彩;从砖瓦窑出来的人们满身的灰土,他们笑起来时露出白的牙齿,但原不如庄稼和草上的露珠晶莹好看。
站在原野里望乡村,像厚重的尘埃聚积成的小土包,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几分神秘中,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形成一幅宁静中远方的画面,好像大自然把它遗留那里很久了,仍还是老样子。走进了才知道,村子里有欢笑,有歌唱,有哭泣,有娶亲,有争吵,有骂街,有狗吠,牲畜、鸡鸭鹅的叫声,怀有数不清的我不解的元素,和诸多元素所组成的新的密码……这一切充塞着我的脑壳,混沌又模糊。
大概过了一、两年,村口开满了桃花,一群孩子在桃树下玩耍,桃花落了满地,也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捡起花瓣,串成花环戴在头上,羞答答地扮作新媳妇做娶亲的游戏。尽管“新媳妇”穿着姐姐穿小的上面缀着补丁的衣服,“新郎官”的裤裆也开了线、裤腿少了半截,还纷纷拖着长鼻涕,皲裂的脸蛋和手火啦啦得疼,也好不在乎。
大人们在忙什么?也依然不记得,好像在村庄的世界里,就只有我们;那偌大的村庄舞台上,也只有我们在不知疲倦地表演。可是,当我们饥饿时,才终于想起了他们。正如水库,树木,炊烟,飞鸟,白云与村庄的亲和相融,我们的饥饿也与父母紧密地相连着。
玩得正开心呢,饥饿会不合时宜地来侵袭我们的胃,便鸟雀般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去找吃的。
从房梁上吊下来的饭篮,需搬了高凳子才够得着,里面永远有母亲珍藏着的美食:劲道柔韧的黑面窝头,吃着时脖颈得伸长了下咽;咬一口掉渣的玉米面饼子,就了咸菜,就那耀眼的金黄,也只有在梵高的画作中才能找到的颜色啊!;透软的地瓜,带着泥土的芬芳,吃起来噎人的面。这些食物,好似谁会跟我们挣抢,逮着了就狼吞虎咽,直到那香甜的味道从口角溢出了,才肯满足。再回首看那些饿得乱叫的鸡鸭鹅狗已贼溜溜地跟着转了多时了,便说“去,贪嘴的,谁肯给你们!。”
大人们整个冬天不能干活,一过了年,各家就没多少吃的了,春脖子向来又长,大人小孩就纷纷挎了篮子走出家门,到野地里找吃的。
野地里有什么呀?春日的暖阳照耀着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土地都不负阳光的温煦,只需一场雨,雨滴让土地变得松软,整个旷野便苏醒了。看吧,有多神奇,这里闪,那里耀,一片片,一窝窝,一丛丛,鹅黄的,嫩绿的,繁多的野菜比赛似的冒出了地面,我们就用小铲快活地挖。挖进篮里的才是菜啊!。
等回到家,把挖来的野菜托在手心里,翘着手指,捡去枯黄的叶子,清水一遍遍洗出碧绿来,长白的根也舍不得丢,一起切碎了加上粗面佐料合拌,清香冲鼻的味道,满院子都是,似把整个春天都带进了家门。母亲下锅蒸或加少许的油煎了,自然吃出一番喜庆的味道来。
朴素的农家篱笆门小院,青花瓷盆里的一汪碧鲜,一双红润又粗糙的手,扎着粗布围裙的农妇在蒸腾的热气里前后忙碌的身影……啊!那一切的一切,只有在让-佛朗索瓦-米勒画作中才会反复出现的画面,日后让我想起时,禁不住热泪盈眶,温习了一遍又一遍。
有一年春天里,我们不是挖的野菜,而是油菜根。去年秋天割去油菜棵子后,剩余的根在泥土里蕴藏了一冬,经历了一场春雨,又开始生长了。趁它还没长出嫩绿来,我们就用小铲子把根挖出来。脆嫩白胖的根,手指粗不等,拿回家洗净了,加上盐和葱花,母亲炖了吃,味道也蛮好的。但挖不了几回,油菜根在地面上猛长出幼芽来,就不好吃了。
当年挖油菜根的多是些孩子,相互间喜欢嬉戏和打闹,有时候,我听不懂大孩子们所说的话,心里迷迷糊糊的。日后想起时,那春日阳光下的画面又异样得清晰。不知道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彼此又在做作什么?是时光吗?让我们走着走着都散了。
后来的日子里,当我重温那一片田园时,地里也再不是满地的油菜了,而是一茬茬的玉米,麦子或高粱。我拦一缕秋风向问,风说,你怎么这样死脑筋,这事都过去好些年了,怎么还记着它!我又问雨,雨只顾赶路,回答我的只有它啪哒啪哒的脚步。
我带着一脸的困惑和忧伤,开始在原野的风雨中奔跑,风带给我无限的阻力,雨水顺着我的身体流淌,鞋子里灌满了泥浆,再也跑不动了,累到瘫倒为止。这时我才明白了,有些事情失去了它就别想再回来,你追也是永远追不回来的。
走着走着,我又有了新的伙伴,一群鲜活的同龄的孩子。我们在一起读书,游戏。乡间的小路两旁,开满了鲜黄的油菜花,我们在油菜花间的土埂上穿行,扑捉蝴蝶,飞蛾,快活仿佛让我们也变成了一只只蝴蝶,停在这片花间嗅嗅,落在那片花间看看,傻傻地望天,惊呼白云要落下来了,还笑指远处的伙伴,哎呀!她怎么在画里头了?温润的阳光下,有时变得迷糊了,花香中便睡着了。
谁的一声喊,睡梦惊醒。原来到了上课时间了,才起身恋恋不舍地顺着原路返回,带着一身香气飞也似的跑进教室。
大人们都在忙田里的活,每日里看到他们疲惫的身影,晚上还要参加识字学习。识字班的场面混杂,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盏马灯,浑黄的光束照在一块小黑板上,满屋是旱烟与人们呼吸相融的难闻的气味。
这些淳朴善良的庄稼人干了一天的活,自然很累,不一会有人就呼噜连天。有的妇女敞着怀奶孩子,小孩在怀里红扑扑的脸蛋已经睡熟了,她也瞌睡了;还有的妇女纳着鞋底,“刺——刺”的麻线声显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教识字的是回村的高中生,脸涨得通红,浑身解数尽展,也教不会庄稼人们多识几个字。后来改为唱歌,气氛一下子活跃,她也轻松多了。
当年教识字的二姐,后来成了一名小学教师,如今也到了退休年龄,说不定在家正含饴弄孙。偶尔,可否想起当年她教乡亲们识字的情景?会不会也因此而感动?
正如我不会忘记我的上学经历。
我们把春天里油菜花的香气带进教室。那是一栋民房,院子里长满了榆树,我们在树下做游戏,阳光洒落在身上,感觉暖融融的。后来人家入住,一间磨房便当了我们的教室。磨坊里充满了粉尘和蜘蛛网,我们坐在自带的小凳子上,趴在光滑的磨盘上写字,有时鸡鸭鹅光顾,很理所当然地站在磨坊门里的一片阳光里,好像那是它们的舞台,谁也别想占用。当它们尽情地拍打翅膀,展开喉咙歌唱,我们被吸引,不写字了,看它们表演。
有人来推磨,老师让我们到磨坊前边的小院子里玩,逮虫子,摘树叶,看蚂蚁上树,也听她和一些人聊天,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放学了,挺着大肚子的老师像个鸡婆前面带路,我们一群小雏鸡,身上扑满了面粉,跟在后面,碰到的人朝我们笑,感到很自豪。这样的光景也不长,我们被合并到另一个村的一年级里去了。
那是两间茅草房子。阳光挤过木格窗棂,停留了一会,才费劲地照进屋里洒落在我们的书上。看着光里的尘埃不停地游动,便很神奇,就不看书了坐在那里看光,等着放学。教室的墙壁有脱落的土块,还有老鼠扒过的痕迹,说不定还有一窝小耗子,但没见过。从房顶到地上顶了好多木柱子,我们的手在那柱子上面摸来摸去,木柱子上油黑光亮,显着老态。想到下大雨屋里会不会漏雨?如果洞里真有小耗子,万一漏雨,不就被淹死了?
升到二年级,我们搬离了那栋草房子教室,却又忽然想念那里了。
想念那房檐上风中的毛草,承受着强风,总是不停地摆动,又竟然不倒。
想念教室外面的几棵大榆树,上面每天都憩息着成群的小鸟,当我们读书时,它们也尽情歌唱;还有鸟妈妈给巢里的雏鸟喂食,教它们在树枝上跳跃,跳着跳着就飞起来了。
想念那位姓苏的老师,他在黑板上教我们写字。当我们在下面写,他在讲台的小土台子上写;我们写得少,他写得多;我们的书又小又薄,他的书又大又厚。放学了我们回家,他才从看的书上抬起头来伸个懒腰,把我们送出茅草教室,一个人回屋,到屋里又做什么?什么时候回家的,我们哪知道?
第一年他参加了高考,成了一名医科大学生,是我们那一带乡村人的骄傲,所有的父母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时都以他为榜样。
毕业后他分到我们县医院外科,用他那双教过我们写字的手,又为家乡的父老乡亲做过无数次的手术。倘若时光这样一如既往下去多好,让所有的人享受安宁生活中的一切。可是,造化弄人,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因为癌症死了。想着他活着时,也根本不知道当年他教过的乡村孩子中有我,即便后来我因为学医向他借医学书籍时,也没有提起过。但听到他的死讯依然让我难受。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温文儒雅,白净的脸膛,大眼睛里透着睿智。
现在,敲击着关于他的文字,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他,那些碎片似的经历一切又活了,清晰得恍若昨天,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颤抖,泪水婆娑。
上完小学我升到了初中,开启了我人生的另一番天地。
初中生活,对我来说是全新也是模糊的。首先,我辜负了时光给予我的恩赐,尽管小时候的样子,一切都显得那样遥远了,但在心智上并没有真正长大。现在想来,问题都摆在了面前,整个小学阶段原来是在玩中度过的,所学的也仅限于课本,根本没读过其他书籍,更不要说让思想丰富了。
初中,伴随着课程的增多,我面前开始形成一个大得空洞,神秘无比,又深不可测,仿佛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张牙舞爪撕扯着我,让我不知所措,表面上却安然无恙。从而变得自卑,敏感,懦弱,俨然进了世界末日一般;没有快乐,没有朋友,成为一个孤独者。如果内心能够强大的话,说不定在孤独中可创造奇迹,可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与强大两个字是无缘的,困苦中挣扎的我只能安于现状。
现状就是,我听不懂老师的所讲,对他的一次或许不是真对我的嘲讽,但仍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自尊让我看起来表现得更乖一些,拼命在功课上下功夫。后来发现我无论多努力,仍是跟不上那些复读生。开始喜欢副科,但对主科也并没有真正的放松,只是达不到深入的目的,用副科来缓解我绷紧的神经罢了。我就这样在主科与副科的夹缝中求生存,所谓的初中生活,一切变得那么的黯然无趣,没有人知道我的心事,包括我的父母。虽然我父亲识一些字,算是明白人,但在孩子们的教育上并不知道如何来关注。那时的家长都是这样,把孩子散养似的长大。
当我从学校又回到了家里,才意识到从来就没走出过村庄,认识的那几个字搁在土地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心里感到特别沮丧。后来读《平凡的世界》深受感动,其中的某些章节与我从土地上看到或经历的一切太像了,怎么那么像啊!我哭得稀里哗啦。
说是环境造就人,原来我是在好的环境中迷失了方向,把自己给弄丢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只是用文字像剥洋葱一样剥析着自己。也才意识到,所谓的人生,想要快乐多一些,你就得多努力,还要看运气,不然,你努力也是白费。粗糙的心理,只能获取粗糙的生活。
前不久,细致地读了《红楼梦》,才知道它有多好。从故事的大事件中显现出人物不同的性格,命运,揭示出生活中所隐含的秘密。它像生活和自然那样丰富、复杂,以诗的语言,巧妙中把一切融为一个庞大的整体。难怪有位文友说他读过五遍,一遍有一遍的理解与收获。心中丘壑,自然是更美的了。
想起经营两个字,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在经营自己?经营自己,与他人无关。
就像小时候学的寓言:想要得到空中的那只风筝,或树上的果子,你就得先学会扎风筝、然后去栽一棵树。别人的风筝再漂亮,树上结的果子再好,那都是别人的,与你无关。
广泛的阅读定会是开启心灵之门的钥匙,用他人的语言来装饰自己,从而提升自我认知社会和世界的能力。尽管我读的书并不多,写的也不好,但我还是从中得到了效益,受到了启发。写作能凝固住时光。
回顾过去,就是证实自己的未来,如果不是用笔去记录那些碎片一样的往事,又怎会知道有多少故事在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