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梦魇
进入庚子年,母亲虚岁就九十高龄了。
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坎坷磨难,母亲的身体还算健康,只是近些年来越来越健忘,刚刚经历的事情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兄弟开玩笑说:老妈这是进入了无我、忘我的最高境界。
因为健忘,便会发生许多奇怪的事情,令人匪夷所思。
春节期间,母亲住在我家,早起早睡,作息规律,一日三餐,饮食有节。白天的时候,母亲精神尚好,思维也基本清晰。但一到了晚上,大脑就会变得迟钝,甚至混乱。
一天半夜,听到客厅有动静,忙起身察看。只见母亲抱着被子在客厅游荡。被子是用枕巾、毛巾被捆好的,跟部队战士捆扎的“豆腐块”差不多。母亲早年随父亲在部队生活过好长时间,这点技术还是有的。只是半夜三更为什么要有如此奇怪的举动,我忙问母亲:“不好好睡觉,这是要去哪?”母亲很慌张地说:“洪水来了,快点搬家!”我忙劝说母亲:“哪有什么洪水,快快去睡觉,现在离天亮还很早呢!”左劝右劝,母亲这才将信将疑地平静下来,回屋睡觉去了。
经母亲这一折腾,我却失眠了。细想,母亲刚才的反常举动,其实也源自过往岁月的非常经历。母亲她们家是位于文峪河畔的一个小村落。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正是战乱时期,河道堤防年久失修,文峪河发过几次大水,将村里村外淹了个遍。为了抢收庄稼,母亲说他与弟弟们渡着齐腰深的洪水去地里掰玉米,风寒入体,从此落下了腿疼的毛病。战乱、洪水,逃荒,是刻在母亲她们这一辈人心灵深处的伤痛,当意识模糊甚至浑沌时,早年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却越发清晰。
为了怕母亲半夜犯糊涂梦游,我特意与母亲睡在了一屋。一天晚上,母亲刚睡下不久,就翻起身来,十分生气地说:“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控制起来?”我正诧异间,母亲侧身问我:“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吧?”我问:“怎么了?”母亲说:“老汉家(指我父亲)犯了什么错误了,多长时间也不让他回家来,连我也被监视了!不行,我明天就问问他们去,这是干啥呢!”我这才明白过来,母亲这是神游回文革岁月了。文革期间,父亲曾经受到过批斗,也可能有一段时间住了学习班,短暂地失去了自由。文革带给母亲这一辈人的伤痛一直埋藏在心底,不经意间,就会伤口复发,隐隐作痛。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母亲对话,安慰她天不早了,先好好休息,明天我陪着去找领导,让他们给个答复。母亲这才心情稍有平复,蜷缩着睡了。
还有一天半夜,母亲突然开了灯,很慌张地说:“呀呀,打仗了,死了多少人啊,满满地一个大土坑,都是年轻人啊,真是太可惜了!”顺着母亲的话头一聊,才知母亲想起了血雨腥风的战争年代。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到解放,国内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似乎从来就没有消停过。战争带给人民的痛苦与灾难是无法言说的。我父亲是从抗日战争就参军打仗的,母亲嫁给父亲后,经常听他讲起战争的残酷。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父亲他们一个连的兵,打到最后仅有三个人活了下来。想象一下,焦土一样的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个个年轻人生命就这样化作了烟云。母亲脑海中的战争场面,大多是父亲和他的战友们讲给她听的,不知为什么,时间过去了六七十年,母亲的记忆中还能泛起战争的画面?
常言道:老小孩,越老越像小孩。也许是出于内心的孤独和身体的无助,母亲时时紧盯着我们,生怕你离开让她一个人独处。内心的不安像一把钥匙,时不时就会将记忆的匣子开启,放出某一个刺痛的片断来。作为儿女,能有时间能多陪陪父母,缓解一下他们内心的焦虑与不安,就算是孝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