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土地
2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回老家的山冲看望父母。我一拐过冲口的黄土峁子,就看到父亲匍匐在我家门前的麦田边。
冲口的黄土峁子离我家门前有半里路远,我每次回家只要是拐过黄土峁子,就一准能看见父亲的身影。
当时父亲背朝着我,我想父亲应该是坐在田埂上看麦子长势,或许是砍柴回家正好在田埂上歇歇脚。反正父亲当时没有站着,父亲站立的姿势我是知道的,虽不是高大英武,但至少脊背是挻直的。
我走到家门前时才终于看清,父亲原来是在麦田里跪着媷麦草。我心痛地走到父亲身边说,是不是类风湿病又患了,站不起来了就不媷了,哪有这样作贱自己身体的。父亲见我回家了,脸上像开了花一样,他放下手中的媷锄,双手撑在麦田里,有点吃力地蹲起身子,后退了两步顺势坐在了田埂上。父亲说,这一段时间天气好,要不赶早把草弄干净,等下了大雪就麻烦了。父亲还说,你看这一石多田都媷得差不多了,今天两条腿实在站不起来了,其实跪在田里媷草也挻好,跪着媷草就用不着再弯腰了。
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广泛使用除草剂,麦田里的杂草要靠人锄,水田里的水草也要人用耙子推,不象现在,播种前除草剂往地里一撒一喷,除了灌水和施化肥就只等着收割。
看到父亲笑的样子,我硬着的心里一下子就软下来了,刚才的无名火消退了不少。我挨着父亲坐到田埂上,父亲说,你看田里的麦苗长得多壮实,等到一场大雪落下来,明年一年就不愁吃的了。
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挨饿的那些个日子,那时候每到冬天,孩子多的人家就只吃两顿饭,父亲为了不让我们绝望和难过,总会指着门前的麦田对我们说,看这麦子多壮实,等过了年麦子丰收了,就能放开肚子吃了。那些个冬天寒冷的夜晚,我们一家人坐在火塘边,烤着通红的树蔸子火,父亲就教我们背很多农谚,唱鄂北农村流传的歌谣,如“雪盖三床被,来年枕着麦子睡”,“大雪压断树,来年麦垛顶上住”。我在这些熟悉的农家谚语中入睡进入梦乡,也在这些歌谣里一天天长大成人。
我小的时候,一到逢年过节,大人都会领着自家孩子到村头的土地庙挨个磕头,谁要是不磕头,谁就会挨一顿打或被罚一顿不准吃饭,那时小,不知道为什么要磕头。母亲说,这庙里供着土地爷,你不磕头来年地里不长庄稼,就没有饭吃。就这样,我在村头土地庙里磕了十几年头,可还是一连饿了十几年的肚子。
稍稍长大后我才明白,父母要我们跪拜土地,是为了让我们对土地有一份敬畏,一是对神灵的敬畏,二是对养育了我们生命的土地的敬畏。再后来我长大成人,走出山村,过上了城里人那种相对优裕的生活。可有时我自己能感受得到,我离土地却越来越远了,我对土地的感情渐渐淡漠了。我曾努力地告诫和提醒过自己,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不能更不应该忘记,我在山村的泥土里落地生根,是故乡的土地哺育我成人。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城里的建设银行过了十多年衣食无忧的日子。
我下岗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冬天,父亲知道后,特地从家里挑选了一袋米和一袋红薯来安慰我。当父亲挑着担子走进我家时,我突然发现他的脊背弯曲得厉害,眼前的父亲跟我小时候的父亲几乎判若两人。父亲说,你没工作了就不是国家的人了,国家就不会管你吃饭了,你一家三口在城里怎么活?父亲还说幸亏家里还有几亩田地,多几张口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
我一直认为我的生命里有两重人格,一种应该是刚强的那种,因为我下岗那天是笑着走出建行大门的,我深信,以我的能力,下岗后一定会生活得更好;另一种当然是柔弱的一面,比喻父亲那天的几句话,就象锥子一样戳在了我身体内最柔软地方。我想我的双重人格,是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
记得我考上中专那年的秋天,村里接到上面的通知,要取消我名下的那份土地。当时地里已种下了冬麦,父亲硬是眼睁睁地看着村干部将我名下的一亩半土地划给了别人。当人们都离开时,我的父亲却跪在麦田里泪流不止。我知道父亲对土地的感情,他本出身佃户,小时候要过饭,后来又当过长工,他从小就向往有自己的土地。他一生为得到土地付出过太多的汗水,他每一次得到土地,就会在土地上三叩六拜,他说只有对土地行此大礼,土地才会认可你,给你回报,报答你的真情。
以前不太理解父亲对土地的那份感情,直至到了不惑之年,看到父亲的脊背弯曲,母亲满头白发,可他们依然年复一年日得一日地在土地上辛勤耕耘。虽说我下岗后在商海打拼,混得吃喝不愁,可每次回家看父母时,父亲都说,出门在外赚再多钱也没有在家种几亩田稳当,你看我们七十多了,没病没灾,还能种田养活自己。今天我才终于明白,父亲虽说是农民,可他深知,是人都得吃饭,再多的钱再大的房子也不能当饭吃,农民只有对土地倾注了心血,对土地不离不弃,土地才会以真情回报人类。
我曾无数次地写过父亲与土地,而今天再次提笔却是另一番心境。父亲在故乡的黄土地下已安然睡去了五年,他从未象今天这样跟土地如此亲切,如此接近。五年来,我依然象从前一样经常去看父亲,我到父亲坟前一次次地跪拜,而每次仿佛听父亲在说,你跪拜的并不是我,我只是一抔黄土,一堆白骨,你跪拜的是你脚下的土地,你只有敬畏土地,你的根才能扎进泥土,你才能堂堂正正站立在土地上。
是的,我跪在父亲坟前,眼前便浮现出20多年前父亲匍匐在麦田里的那幅画面,我想那幅画面应该早已定格,且已深深地铭刻进我的骨子里,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