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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留影

作者: 刘剑新2019/11/30经典散文

我的珍藏于心灵的相册中,有着多帧摄于水的留影。那水,不是流经故乡蠡县版图的潴龙河,也不是村庄附近的孝义河,而是环绕村落的大小坑塘和小溪。这些坑塘和小溪,构成了我的儿童时代的伊甸园。它们赋予我的童趣,至今还牢记于心田。

记得四、五岁时,我常沿着家门附近的元宝坑南岸,呱哒呱哒地跑到东岸枣树掩映的奶奶家。走进院子,我总习惯地先瞅几眼枣树。

那几株枣树可是有些年头啦,枝干茂密,枣子掇挂枝头。待到八月中秋,枣子成熟,一颗颗宛若玲珑剔透的红玛瑙。有小枣,有凌枣,还有椭圆形的油香枣。小枣特甜。凌枣特脆,掉到地面,就摔成几道纹纹。油香枣皮厚,即使下几天秋雨也不裂纹,酸甜酸甜的;大人们常把它们煮熟喽晒成胶枣,或者用酒醉起来过两三个月才吃,那都是极好的农家果品。

奶奶是从封建社会走过来的,农村罕见的知识女性。她老人家也是我父亲童年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像“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那样诗情画意的诗文,父亲直到现在,还常当着我和师兄们,有声有色地背诵呢。听父亲说,奶奶还经常给他讲述童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开拓他的思维天地。父亲在人生的道路上,后来成为一名专业作家,这跟奶奶的早期教育、文学启蒙,自然是分不开的。

儿时,我对父亲的记忆,是母亲晚间常给父亲写信,也常把父亲的来信念给我们听。

母亲每日劳作,我常自己去找奶奶,尽管心里惧怕元宝坑的大水。年逾古稀的奶奶,特别希罕我这个孙男嫡女中的小孙女。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经常坐在炕头上,和我做游戏,给我叠小纸篓。奶奶也有时蹒跚着小脚,带着我到枣树下捡风落枣儿。

后来,母亲却不愿我独自去奶奶家。一来元宝坑水深,怕我掉下去;二来认为我的鼻子出血,是吃多了枣子的缘故。

给我童年带来更多兴趣的,是离我家百米远的荷塘。且不说满目的荷叶莲花,单是水边的茨菰、野地梨、鸭子腿、三棱草、荻子和芦苇,就怪迷人的。那茨菰,叶片呈椭圆形,绽放蓝色的小花。那水凌凌的野地梨,甜丝丝的,多少有点硌牙,吃几个还行,多吃点儿,那小嫩牙儿就受不了啦。鸭子腿,又名水萍花,叶子和花的形状,酷似花园里的狗尾巴花。青翠欲滴的三棱草,叶子修长,一丛丛一簇簇,是蜻蜓们小憩的首选家园。荻子麇集而生,形成荷塘南端一道绿色的屏障,俗称荻子沟。

荻子沟里,春日盛开着打碗花。夏日从潮湿的土地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拱出穗子蘑菇;而那紫珠似的野葡萄,是专供我们解馋的野果子。秋日,我们常常跑去抽荻子缨,捆成一束,形似出家人手执的拂尘,拿着玩儿。芦苇更惹人喜爱,春日揪苇椎椎,夏日拧芦笛,那茂密的苇丛中,经常居住着俗名“老吊”的大蜻蜓。

每到端午节,人们便到苇坡,去擗宽阔碧绿的叶子包棕子。我也盼着母亲快去擗苇叶,早日吃到又黏又甜的黄米棕子。

荷塘的丽景尤其拨人心弦。夏日,我常跟着大哥去荷塘引麻螂(大蜻蜓的俗名)。大哥先逮住一只“大傻母子”,用条细绳儿,套住它的后腿;然后,拴到麻秸杆上,一边喝咧着童谣,一边舞动着麻秸杆,引诱荷塘上空纷纷乱飞的“蜻老头”上钩。记得有一次,大哥围着荷塘引麻螂。我一个趔趄,差点儿滑入荷塘。大哥吓坏了,迅速扔下手中的麻秸秆和蜻蜓,把我拽到岸上。今天回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怕呢。为这事儿,大哥回家后,重重地挨了母亲三笤帚疙瘩。多年后,大哥说起荷塘险情,还觉得愧对小妹呢。

故乡的荷塘,不光是我的童年的乐园,也是父亲的童年的乐园。父亲曾在抒情散文《故乡》中写道,“半个世纪过去了,这里的荷叶莲花,鸭子腿和三棱草,依然是我夜思和夜梦中的明星级的角色。”

荷塘西岸小广场北端,有一座建筑艺术优美的革命烈士纪念亭。碑亭中央,竖立着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碑文是着名书法家赵锡庄先生书丹,曲阳着名老石匠镌刻。碑的正面是刘霜泗(梁斌长篇小说《播火记》中典型人物李霜泗的原型)等革命烈士的英名,背面是发生于1932年震撼华北的高蠡暴动史。

我们村庄正是高蠡暴动的中心点之一。这是故乡的革命史,也是故乡的骄傲。那位最具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刘霜泗,又名刘维西,是家父的叔伯哥哥,我的叔伯大伯。他的杀富济贫、勇于抗争的英雄行为;他的火线入党、壮烈牺牲的感人事迹,在我的故乡,在华北,乃至全国,广为传诵。听父亲说,《播火记》中这位传奇色彩的人物,生活中的妻子,的确是位大学生,乐观而豁达,是刘霜泗的贤内助。而能双手打枪、百发百中的十七岁的女儿“珍儿”,则是作家梁斌虚构的人物形象。

我的故乡,我的魂牵梦萦的故乡,正因发生过高蠡暴动,正因出现过刘霜泗这样的英雄人物,所以颇有名气,所以“满蕴着浓郁的史诗般的意味”。

我村周围的坑塘和小溪以及派生的植物虫鸟,富于无限的生机与诗趣,是村童们理想的王国。那奶奶山和紧靠山根的坑塘,不也值得施以浓墨重彩的描摹吗?

位于村西边的奶奶山,不知建筑于哪个朝代,也不知山神庙里供奉的那位奶奶姓氏名谁。我二姑念书时,山神庙早已改为学堂。父亲曾跟着姐姐,也就是我的二姑,到过这座位于山顶上的学堂。父亲告我说,穿过木质的牌楼,拾级而上,走进山门,迎面是一座高大的改为教室的庙宇,两侧是青砖卧垒的平房。院内两株古柏,一丛翠竹,一口偌大的莲花缸。此时的莲花尚未舒瓣吐蕊,他只见到绿伞似的荷叶与深粉的花骨朵儿。等到父亲念书时,这座古色古香的奶奶山学堂,已被无知的村干部派人拆毁,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荒山。

然而,山脚下人称山坑的面貌,却不改昔日的风姿。那里既是父亲童年时代经常游览的风景区,也是我童年时代经常游览的风景区。父亲在他的回忆散文《印在心灵的画册》里,诗情画意的写到了它。我今在这篇散文中,也要写到它。记得有一年秋日,大哥带着二哥和我,一同去山坑拾取渔人抛在岸上的大螺蛳。那天,头戴斗笠,划着筏子撒网打鱼的渔翁之中,有我三爷爷。我高兴,二哥高兴。大哥却说,你们甭高兴,三爷爷可抠门了,别说遇见咱们,就是遇见爷爷,——他的亲哥哥,也舍不得给条鲫瓜;那三四斤的金鲤子,更舍不得给了。

别看我的故乡——有着革命历史的冀中平原的村庄周围,遍布着形形色色的大小坑塘。但却只有流经太爷爷太奶奶房前的那条小溪。父亲赋予它美丽的“小溪流”的名字,并且,还给它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房前小溪流,性格清且柔。

鸭子来戏水,鱼儿逍遥游。

这首即兴创作的旧体小诗,文辞美妙,浅显易懂,成为父亲早期诗歌的代表作。

这条小溪,源于从不干涸的西坑,流经村西的荻子沟;继而穿过奶奶山北麓,再往东流,终止于苇塘。我的记忆中的小溪,流水淙淙,鱼儿浅游,水草青翠,一派迷人的景色。

我与父亲聊起故乡的那条小溪,他给我讲述了少年时代的一件趣事。

一个秋日,他吃过晚饭,独自提着水桶和铁筛子,跑到太爷爷家房前,去截获顺流而下的小鱼小虾。他做梦都没想到,那夜顺流而下的,没有小皇姑,没有小麦穗,没有小鲥鳞,也没有小虾,而是清一色的泥鳅。天刚放亮,他提着半桶泥鳅,吭哧吭哧地回到家中。我们全家,除了爷爷,谁都腻歪这种无鳞的鱼儿。奶奶便派她的“老疙瘩”,全部送给了我的远房的起子爷爷家。

我有些年头不回故乡了。在这暑气难捱的夏夜,心潮如水,思绪万千。不禁思念起仙逝的爷爷奶奶,童年的伙伴;思念起故乡的坑塘,故乡的小溪。于是写下这篇《水的留影》,借以寄托我深沉的乡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