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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花

作者: 卧霞先生2019/11/29经典散文

时不常的,不管忙与闲,总会有一袭情潮自胸中悄然泛起,虽不甚强大,却极有魔力;我明白,我又想家了。所谓想家,说白了,其实就是想母亲了。而每当一想到要去探望母亲,我眼前便有许多的花盆子在晃荡。

母亲喜欢种花,本来就不太宽绰的院子,墙角、窗台、压井台,犄角旮旯处,见空都摆满了她的盆盆罐罐缸。说来也怪,花们好像跟母亲很有缘份,别人种不活的,娇嫩难养、或者是伤残丢弃的,只要到了母亲手里,便如施了仙术一般,很快就会活力重现,而且姿态万千。也因此,我关于家的记忆里,总是濡染了缤纷的色彩,而且四季花开。

回老家的时候,只要踏进前街的过道门,首先抢眼的,就是堂屋门前的一树老月季。那些玉色的大花朵,好像从不曾断续的,每次回家,都看见它们在比兴着绽放,老远就闻得见浓浓的脂粉香。月季,有一种特别亲切的味道,眯上眼闻一闻,能让我回想起母亲年轻时的气息,还有我记忆中母亲曾经的小小的脂粉盒子。目光探过那树月季,便是满院的花草与果树了。老家的院子窄而狭长,望着有些深,每走进去,那几树寂寞的桃、桂、石榴、柿子、棕榈,那些盆盆罐罐里的海棠、铃兰、旱莲、绿萝、秋菊、串串红……都争相接纳我小别的目光。这就是母亲给我营造的家的样子。

记得有一次回家,母亲没有立在门前张望着接我,只父亲在过道里做他的白铁活。我问父亲:母亲呢?父亲没抬头,停下小铁锤说:在后院里,给她的花草树木开会呢!

我工作的地方,离老家的小镇有五十公里。父母都八十多岁了,月把半月的,隔不长我就要回去一趟。我喜欢坐在过道里,一边跟门外路过的乡邻打着招呼,一边看母亲烧火做饭时的样子,看母亲所有的动作与神情,宁馨馨的,蓄满眼满怀的祥和。饭做好了,吃着母亲递过来的暄腾的地锅馍,就着满院的芳菲与花香,再听着母亲说些过往的趣事,那份惬意,还能到哪里去寻呢?

父亲吃饭很快,吃完了就自去堂屋里泡茶,然后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我想让母亲歇一下,就抢着去收拾碗筷;可回回母亲都不让,总说男人是做大事的,怎么能去刷锅刷碗呢!然而,母亲的话总叫我汗颜,汗颜自己的平凡与不济。不经意的,就有鸟儿落在院子里的花枝上,脆亮亮地啼啭。每到这时,母亲便会停了手、住了口谛听,然后笑着小声说,听见吗?叫的真好听……

不知为何,这一趟回老家,我心里却觉得忧戚戚的,好像还有些恍惚。

不单恍惚,更有些莫名的混茫——感觉不像回家,仿佛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下了家乡的班车,走进老街,走近家门,总觉出一些异样。过道里空寂寂的,我突然有了一种走进老照片的感觉,堂屋门前的月季似乎也少了往日的鲜活,看着有些似是而非。过道里没有母亲,堂屋里也不见母亲,我在后院里转了一圈,依然不见她的影儿。我喊了几声,也没有应答。回到临街的过道,我悄悄地把手探进灶膛里,烧过的柴灰隐乎还有余温。母亲到哪里去了呢?这么想着,心头就有些莫名的发紧。

走出家门,我开始急切切地四处寻找母亲。

——母亲极喜欢听戏。逢节庆或庙会,镇西的新街口上都要搭戏台唱戏的。母亲总是携了凳子,早早地去占了位子,就那样仰着脸,表情随着戏台上的剧情不停地变换,专注又痴迷。阳光斜斜地劈下戏台口,照在戏台前,照着一大片的耄耋老人,苍苍莽莽的。母亲满头的白发很纯净,很别样,被照的熠熠生辉,我一眼就能找到她。

可今天,新街口并没有唱戏,街面上也空寂寂的。这一刻,时光恍惚错了位,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小了,像儿时找不到母亲一样,心里渐渐浮起惶恐恐的焦急……由于情切,不由得就加了速度,脚下也跟着生了弹力,我恨不得让自己飘飞起来,好尽快地寻到母亲。

寻找,总是沿了过去留下的足迹。我去了母亲的出生地,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去那里。我似乎真是风一样飘飞着,寻进一片古老的河滩。河滩似曾相识,看着是一种久远的陈旧且又荒凉的景境。我开始在荒滩上游走,西淝河水如影如幻地流着。我四处张望,没有发现母亲的踪迹,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在空旷的河滩上捡拾柴禾。女孩的头发凌乱乱的,探出的小手如她捡拾的干柴一样枯瘦。顶上的日头很烈,热浪翕动着不远处的几处人的尸骨。看了一会儿,女孩有些生气。她放下柴筐,拿一截木棍蹲到一根腿骨旁,恨恨地敲了几下,嘴里说道,叫你还跳,你还跳!那一根粼粼闪闪的腿骨似乎不动了,但热浪依旧翕动着蒸腾。女孩抬眼迷离地望着西淝河水,嘴里颤悠悠地喃喃着:爸是开坦克车的,爸是个连长,去缅甸跟日本人打仗了,不要我了;妈说爸寄了绝命信,回不来了,改嫁走了,也不要我了……又过了一会儿,女孩突然转回来,用细瘦的腕儿缓缓挎起柴筐继续喃喃道:得快些拾柴禾了,拾不够一筐,大娘又要不给饭吃了。

——母亲究竟会去哪儿呢?我游离北河湾,穿过姥姥家那片熟悉的村落,一路寻回来。在镇子的西北角上,我看见大桃园中的桃子都熟了,一树一树的,嘟着粉彩挂满了枝头。桃源里贩桃子的人很多。我急匆匆地到处张望,始终没寻见母亲。但无意间,却看到一处似曾相识的场景,那场景,也确乎曾在我的记忆里浮现过 ——清晨的阳光,被桃树夸张地剪裁成满地幻影。一位眉目明晰的年轻母亲,穿一件镶着白边的花格子短袖衫,两条白灵灵的长臂扶在腿上,很修美的样子。她正倚在一株桃树下小憩,两根粗大黑亮的辫子,拖在背后的地上,胯边放着一篮子姹紫嫣红的鲜桃。一个约四岁的细瘦童儿,头上扎一束小伞样的辫子,附在年轻母亲的胸前,羞涩地厮磨着:我娘娘,我要吃头头!年轻母亲微笑着,捏一颗熟透的桃子说,儿子长大了,丑,咱不吃头头了,桃子甜!童儿推开桃子,把头埋在母亲的胸脯里。年轻的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放下桃子,一边解开扣子说:就吃一口好?!童儿仰脸,咧两腮甜甜的笑,欣喜着点头。母亲边哺乳边拿食指点着童儿的腮说:快些,开集了,咱对了桃子,咱得赶紧去卖桃了,赚了钱,好打油买盐呢……

离开老桃园的时候,我的心有些空落落的荒罕,眼一直盯着脚下的路。盯着盯着,路渐渐地就成了一条传送带,不停地迎面扑来。我的脚步在次第加快,而心头的恐惧也一拨一拨地涌上来。我急于判断一个准确的分岔口,好走出这一份惶恐,早一点遇见母亲。

——我终于岔进了一条破旧的老街。

我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不时地从屋里转出来,神情急迫地望着出工下地的方向。熬到正午的时候,长街上终于出现了收工回来的人群。肩上扛着铁锹的母亲出现了!放下铁锹,母亲问小男孩,你做饭了吗?男孩怯怯地说,做好了。然后朝里间屋指了指说,小弟,头烫手!母亲慌慌地奔进里屋,用嘴试了试小弟的额头,等抬起脸时,就蓄了两眼黑色的恐怖。

一通翻箱倒柜之后,母亲的脸就缩作一团,这咋办?一分钱也没有!小男孩说,妈妈,先赊账,等爸爸挣了钱,回来再还给先生不行吗?母亲惊异地望了儿子一眼,说,你说的对;接着,背起床上的小弟,就去了西大街。小男孩把两个妹妹关在院里,紧随了母亲,一路跟下去。行走在母亲的胯下,小男孩不时地仰脸,晃晃悠悠地观察着母亲的神色,他觉得,母亲漂亮的嘴巴、鼻子、两腮,特别是下巴,都变得越来越丑了,很难看;还有一滴滴脏兮兮的油汗,不时地顺着下吧滴沥……

感觉怪怪的,不知为何,我竟悠悠地随着小男孩一道晃悠起来。同步的振幅与互融,使我很快就跟小男孩合了形神。

我们一同进了药铺。母亲喘息未定就红了脸说,俺大哥,你小外甥发烧了,他爸去了河工,家里没钱了,药费过些天才还你可好?马先生先皱皱眉,但还是很仔细地给小弟看了病。母亲小心地、近乎乞求地轻声说:俺大哥,给他打一针可好?烧得好像很厉害!马先生肉肉地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肉肉地转进药柜里包了几个小纸包,包好了才肉肉地说:不用打针,喝几片西药,发发汗就好了。

母亲背起小弟,接了药,慌忙道谢,并一再阐释着很快还钱的诺言;小男孩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弯着小身板点一点头说,谢谢大舅!马先生最终还是笑了,抬抬手说:快些,赶紧回去给孩子喝药!

母亲给小弟灌药的当口,小男孩已经盛好了饭。可是屋外已经打铃了,要下地干活了,去晚了不但挨批,还要扣工分的。母亲慌慌忙忙洗了把脸,接着转身抢命似地抓起碗,本想快速地喝两口面条儿垫垫胃,可却没喝到嘴里去。队长刺耳的哨子声、呵斥声催得紧了,母亲只好丢下饭碗,无奈地接着上工去了。那碗里盛的,哪里还是什么面条呢,实则就是一碗已经凝固得干硬的面坨。

在我五十多年的人生岁月里,有过两次与母亲的长时间分离。一次是我作“关外漂”去东北的三年时光,无论是兴安岭的森林、完达山的花海、乌苏里的渔歌、万山红的鹿鸣,以及多情好客的东北姑娘,都没能留住我回归的脚步。我觉得,在我的知行中枢,始终有一根明确的主线,它让我可以有我的纵横千里,自由生活,但也必须能常常见到母亲。

另外一次是母亲离开我。那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下放农村二十年,要回城了。父母带着二妹先回城里安顿,我留在家里看护小弟和两个妹妹。临行前,母亲一再嘱咐我,帮她打理好院子里的花草。我信心满满地回应着母亲的目光,让她尽管放心。确乎是我的担当,让母亲了了她的头等大事,不再挂心。离开家时,她的神情很欣然。可是,当我独自挑起家时,我才知道了家的分量有多重。地里的活计,家里的吃喝拉撒,早已令我手忙脚乱,首尾难顾,哪里还能记起母亲的嘱托呢。没过多久,满院的花,就被焦渴与乱草无情地封杀了!再后来,我们全都回城谋生,老院儿也就彻底的荒芜了。

生活的经历,宛如破碎的布片,都因了母亲的针线而穿联成册,有形有色有了味道,更有了恒久的温情。那一日黄昏,橙红色的余辉洒满老院儿。老院儿,突然地让我那么眷恋,它沐浴在黄昏里,竟如母亲捎来的信息那般温馨!捎信人说:母亲和父亲自己上山打石头,从矿山捡废木料,于八公山东麓,亲手建了三间房子;在淮河南岸的那座煤城里,真正有了自己的家。我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远方又有了一个家!当晚的煤油灯下,我沉迷地想了很久,母亲又建了一个家,它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几天后,我们就后续着进了城。当我从八公山区的土坝孜下了车,引着弟弟妹妹,拐上瓷器厂通往西山的那条大路时,我就开始搜索。刚走进马家洼没多远,我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新家——三间宽大向阳的崭新的石头房子,门左侧砌了个大花池子,两株月季正开得争奇斗艳!那一抹新入眼的印象,正是我想象中新家该有的样子。

进城的当天下晚,又是一个更加瑰丽的黄昏,一个美好又凄美的黄昏。二十年过去,母亲的单位早都消失了,而父亲的单位,也已名存实亡,人都散了,各自去另寻营生;所谓回城,仅仅是恢复了一家人的城市户口。我立在门前,失望地瞅着西山坳里的落日,两眼空茫。看着我的样子,母亲却笑了说,愁啥?就这,也比前些年强多了!

说着话,父亲就骑车驮了两箱子机器馍回来。母亲赶紧搬下一箱,放在早已准备好的婴儿车上。父亲擦了把汗,赶紧又骑上车走了;他还要赶五六里山路,进山里的化工厂去叫卖。而母亲,则推着吱吱宁宁的小婴儿车,过路南,沿了一条铁路边沿的草径,颤颤晃晃地走下去。那边有一大片山坳,山坳里,住了几百家打石头的、干粗活野活的散户。没走出多远,母亲的吆喝声就飘荡起来:可有买机器馍哩——!……母亲的声音好像有些拘谨,脆生生的,打着抖,一如她逆着晚辉熠熠颤动的身影。

那时候,我还是个靠父母恩养的无着无落的闲人。父母的背影让我五味杂陈,我感到了自己的无力无能,还有对自己的迁怒。那是一个我一生都铭记的极度失意的黄昏,就那样追着母亲的余音,我沿了两根沉默的铁轨,悄悄地一路跟下去……那天的夕阳其实很美,空旷旷的一大片的山坳里,那些零乱散落的怪模怪样的石头房子,各自拖着黑影,仿佛都披了镶金边的红斗篷,谷地以远处的小姑山,也映得血一样殷红。

我一直不能忘掉那个黄昏,他像一根拧着母爱的鞭子,一生都在温馨地驱赶着我的脚步。后来,我不止一次地对母亲提起;母亲总是笑着说,那有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看那些落难的、不如我们的可怜人,咱不是挺好的吗!

太阳落下又升起,不知不觉的,几十年又过去了。当五个儿女都有了着落以后,母亲就再次告别城市,又回到了起点——故乡的小镇。而八公山下的那个家,又被抛荒成了无奈的遥远的记忆。回到小镇的母亲,再一次亲手经营起她的花之家。母亲喜欢安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她从不愿打扰孩子。有几次病重,都是老家的街坊帮忙送去县医院的。如果不是邻里提及,我们五个做儿女的,都不得而知。当我们问及此事,母亲总是淡淡地说:那有啥,你们都离那么远,说了让你们白着急,挺一挺就过去了,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各有各的事,把你们的家伺弄好就行了。

七十五岁那年,母亲突然之间,就毫无征兆地失聪了。当父亲大声对他说话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母亲那么灵润的耳朵,怎么会突然就聋了?读出我脸上的惊讶,母亲就对我抚慰地摇摇手说:没啥,我的眼还不花,不碍事的。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小声叹息了一句:唉,这人真不禁折腾,淮南淮北的,就俩跟头,咋就翻老了呢!

不知有多少次,看罢母亲于返程的车上,我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去想:总会有那么一天,母亲突然不在了,我会怎么样?那时候再踏进老家的院落,我会有怎样的感受?那种再也找不回母亲的滋味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心境?每想到这里,我的心总是在极度的恐惧里一阵阵的酥软。

母亲到底哪儿去了呢?能想到的地方我几乎都寻遍了——好在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还有一个美好的现实可以容留我。在梦里,我能飞越千里万里寻找母亲,这也是一种灵魂有处可依的福气,它至少证明母亲还在。

我之所以如此深爱着我的母亲,是因为她的平素、平和、品德和善良。在饥荒岁月里,她可以在自己已经饿得四肢无力的状态下,把手里仅有的半块饼子,塞进讨饭人的嘴里。父亲说,母亲是活菩萨,一生助人,无论走到哪,都有一批人真诚地感恩着她,依恋着她。一路人生风雨,无论面对多少苦难,母亲又总是那样的坚韧、坚持、有耐力,且从不绝望。她一直用自己的亲历亲为影响着儿女们。我喜欢母亲,还因为他的兰心蕙质,八十年前,外公给她起名“文兰”,而母亲的聪慧、灵巧与贤淑,也不可思议地佐证了她的名字。母亲一生都喜欢养花,这无形中催生了我一个美好的心愿,我想在缤纷璀璨的百花园里,寻找一朵能代表母亲的花。这心愿,让我不止一次地思索过,比较过——桃花妖艳,杏花情薄,海棠娇弱,木香小气,榴花热烈得媚俗,丹桂又太过肆意……思来想去,还是兰花最接近母亲的品性。然而从另一面考量,兰花的清高,孤傲,又背离了母亲的平易、亲和与包容。

众里寻他千百度,在寻找母亲的梦里,我最终寻找到了我心中的“母亲花”,它就立在老家的门前。一种生活中最普通不过的花,它不因季节变幻而改变,更不畏风霜雨雪,却能四季常开;它囊括了所有的母性,她的爱从不凋谢!

在梦里,我因终究找到了它而大叫:月季——!母亲花——!

妻被我惊醒,疑惑地拿手背试了试我的脑袋,然后斜过眼仁说:什么母亲?月季?

等我回过神来,就笑着对她说:月季就是母亲。

妻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接着起床,她知道我要回去看母亲了,就起了床,开始收拾我回老家惯常要带的那只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