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小花
田野里,到处都是绿色,路边的草是绿的,田里的麦苗已经抽节了。高高绿绿的,在微风中像绿浪一样轻轻摆动,又像厚实柔软的绿色毯子,铺在大地上,大地显得富有而生机勃勃。田间的小路上弥漫着麦苗的清香,小路撒发着泥土的清香,还有远处飘来的花香,燕子在田间飞着,忙碌地捉着虫子,叼着春泥,带着满心的幸福筑着自己温暖的家。
他一个人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今天的脚步视乎有点儿缓慢,他的脸还是黑黑的、瘦瘦的,眼睛还是小小的,还和以前一样,岁月忘了在他的脸留下印痕,也许是因为岁月觉得他的心里的伤痕太重,所以不忍心吧。他的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那里面有清明祭奠妻子的东西,有妻子喜欢吃的东西。
那是一大片乡间坟地,除了路边的几个新的墓冢是黄黄的新土外,远处大大小小的墓冢在春风中变绿了,有的墓冢上面种的是迎春花,在田野的寂静里,迎春花早已默默开出满枝繁茂漂亮的花,将花香,花的美给了田间的大地、田间的春风、田间墓冢,现在只有一两个零星的迎春花在开着。有的墓冢上是高大的一年四季绿色的柏树,柏树像一位得高望重的长者,在看着他缓缓地走来,柏树似乎也在叹息着,希望他从新开始。
他停在一个墓冢前停了下来,墓冢上现在还是枯草,没有一点儿绿色,那些草经过了冬天寒冷的风,纷纷扬扬的大雪,经过了冰霜,现在早已干枯了,在微微的春风里“丝丝”地轻声响着,轻轻地颤动着,他的心就像这枯草一样,荒芜着,看不到春天的痕迹,看不到绿色的迹象。这是他妻子的墓冢,墓冢上的枯草要到夏天才长出绿色的叶子,绿色的叶子在夏天的一场场阵雨中坚强地生长,绿色的小草铺满墓冢,小草的叶子很结实,有点儿绿中发白,叶子小小,像棉布一样的柔软、皮实,很秀气,墓冢那时很美,就像妻子穿件素色的外衣,清瘦地站在家门口,等着他下班回家一样。而妻子每次看见他,却都很茫然,却总是看着他身后的远处,似乎还在等待着。
等到秋天,十月份时,妻子的墓冢上开满淡蓝色的小花,小花像大拇指大小,小花的心是黄色的,那蓝色很清爽,很淡雅,像妻子一样的清秀,但是很美丽。淡蓝色的花瓣也很坚强,花瓣柔嫩,但是像柔软的丝绸布,软软的、舒适而不娇气,墓冢一片淡蓝色的花,繁茂地开着,远远看去就像起伏的淡蓝色的云彩降落在那儿一样,他时常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妻子的墓冢,希望那淡蓝色的云彩里会慢慢的走出他的妻子,身着淡蓝色的小花衣服,头发松松地蓬着,后面帮着一条淡蓝色的小花的手绢,清瘦、秀美。当蓝花开满墓冢的时候,他每天都来,每天都会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墓冢,等着妻子会从蓝花盛开的墓冢中走出来,虽然他知道,这一切永远不可能,可每天他却都来,都要等待着……直到有一天,深秋的带些凉意的风儿徐徐吹来,蓝色的花儿败了,连最后的一朵儿蓝色的花儿也走了,就像当年妻子的走一样,那样的年轻,那样的美丽,忽然间就消失了。
那天他回家,妻子已经走了,她安静地躺在那儿,她喝药走了,就在他星期天回家的之前。他的哥哥和嫂子对他说着话,他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麻木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虽然她那时的脸色很难看,可他却觉得很美丽,只想一直待在她的身边,那样静静地一直看着她。他觉得她只是睡着了,他一直待在她的的身边,她就会醒了,然后坐起来,一脸的清秀,茫然地看着他,可无论她什么样的表情,他都觉得她很美丽,他都觉得自己很幸福。
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从小就是哥哥嫂子将他带大,哥哥比他魁梧许多,是一位高大的男人,嫂子高高大大,长得很漂亮,大眼睛,皮肤很好看,白白的,经常是脸颊上红红的,很美丽。他的父母给他们留下了殷实的家产,一座大大的院子,院子里两排高大的房子。家里从来都是嫂子说了算,哥哥对嫂子从来就是惟命是从,就像一个磕头虫一样的从早到晚跟着妻子。他从小就几乎不说话,只是在嫂子问他时才回答:“嗯”。表示同意嫂子的话。哥哥几乎和他无话可说,所以从小听他就沉默寡言,说的话都可以数清。
他长大后当了兵,在部队上也是老老实实、沉默寡言。从部队上回来后,他被分到了一个化工厂工作,只是埋头努力工作不爱与人交流。
之后嫂子给他介绍了她,他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很幸福,因为她很文静,她很美丽。她却一脸的茫然,显得心不在焉的。他很感谢嫂子,从那时起他觉得一切都很美好,花儿更艳丽了,树儿更绿了,鸟儿的叫声更清脆动听了。
他们结婚了,他一个星期回来一次,他每天等待星期天的到来,好回家,见到自己美丽的妻子,可妻子却总是对自己很冷淡,也许是想处的时间不长,他告诉自己慢慢就会好的。
有一天嫂子对他说:“你最好在单位要一间房子,这样你们就住过去,你不用来回跑了。”他明白嫂子的意思,让他离开家,将家里的一切全留下什么也不要拿。对于这一切,他不在乎,他现在只在乎她的存在,他答应着,很爽快。
那一天,她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我不愿意去单位住,住在家里清静些。”他又答应着她,她第一次淡淡地笑着,他觉得心里很高兴,可一想到嫂子,他就犯愁了,嫂子在家里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人。
星期天回来,他刚一进院子,就看嫂子从他的屋里出来。他大步地进了屋,妻子正在抹眼泪,他急忙问:“怎么了?”妻子一声也不吭。他第一次那样地着急,几乎是跑到嫂子的屋里,他大声地质问着嫂子:“你是不是欺负她了?”嫂子笑着说:“你那样在乎她,她可不在乎你,她在乎的是远方的另一个男人,他们是同学,她等他等了许多年了,那个男人不回来了,不要她了。”他像往日一样的沉默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妻子往日的茫然,妻子往日的淡淡的忧伤,妻子总是陷入沉思,妻子总是眺望着远方,原来她一直在等待着。他忽然觉得对不起嫂子,那样大声地对她说话,那样地气势汹汹。
那天夜晚,他第一次没有和妻子说一句话,他背过身早早地睡了,其实他几乎一夜也没有睡,妻子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虽然她的动作很轻,可他能感觉到妻子浓浓的忧伤。第一次觉得和妻子有那样大的距离,虽然近在咫尺,可却觉得妻子却早已离去,身着漂亮的衣裙,离自己越来越远,去了那遥远的地方,她满脸都是笑,脸儿粉粉的,腮儿红红的,渐渐地她消失在远方的茫茫的丛林里,那丛林一望无边,和远处天空接在一起,到处一片白雾茫茫……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窗外的鸟儿在叫,鸟儿在院中高高的槐花树上叫着,槐花树上已是满树一簇一簇雪白的槐花了,昨天回家时,他在路上还在想今天用铁钩钩些槐花,让妻子做些槐花菜,这是他爱吃的,他希望妻子也喜欢吃。他想看着妻子吃槐花的样子,他想看妻子做槐花菜的样子,他想看妻子看着雪白的槐花,满脸欢喜的神情。可一觉起来,他什么心情也没有了,他想一个人回厂里,他想安静安静,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想想自己、想想妻子,想想妻子和自己之间的事情。
他起身就出门了,他第一次没有和妻子打招呼,没有表达自己的亲昵,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体贴的话语。妻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但是他仿佛觉得她在掉眼泪,可他却强制住自己不要回头看她一眼,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嫂子昨天的话,因为她对自己往日的冷淡,因为往日的妻子一脸的迷茫,也许都有吧,他只想很快离开这个往日里温暖的家。他低着头默默地走着,一直在想着,可想什么,他却连自己也不知到,他漫无目地走着,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他觉得自己的天塌了下来,他不知道应该站在那儿才对。回家面对着妻子,像往常一样,满脸是笑,看着妻子的一举一动,充满欢喜,可今天他觉得自己做不到这样;回厂里,可他却总不愿意迈进厂门;一直待在路上,好像也不对;他多想回到妻子的面前,像往常一样,忘掉嫂子所说的话,可刚才连招呼都没有打,现在回去又怎样说,最后他决定,等一个星期后回家,像以前一样对妻子,就解释说,厂里有急事,自己起晚了,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就往厂里赶,要不然机器就要出事了,折腾了半天,他终于安静下来了。
可一想到妻子往日里脸上的忧伤,他就又忙开了,来回地走着,恨不得一下子将远方的那个男人揪回来,对他说,妻子是多么的忧伤,妻子一直在等待着他回来,然后让他们结婚,他仿佛看见妻子一脸的笑,他也不由得笑了,可却笑得那样的苦,忽然间,他又觉得自己很傻,傻的要将自己的妻子拱手给别人,可又一想那个男人最早认识妻子,而且妻子是那样的喜欢他,一想到妻子的笑脸,他就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妻子想起来很甜,虽然那次对自己是淡淡的一笑。他忽然又好羡慕那个男人,妻子是那样的喜欢他,如果自己是那个男人该多好,拥有妻子的笑脸,忽然间他好想揍那个男人一顿,一是解解自己的恨;一是为了妻子,揍醒他。
一个星期好容易熬过去了,他在厂里一个星期都没有说一句话。他更加沉默寡言了,可他的心里却一刻也没有闲着,一直在想着妻子。
可当他刚回家,嫂子和哥哥就对他说着,她喝药走了,他扶着墙蹲了下来,不然的话会倒在地上,他觉得天在转,地也在转着。妻子淡淡地笑着走了,他看见妻子走进了白茫茫的无边的树林里,忽然间消失了。他想过跑过去,可取像在梦里一样,他动不了了,他坐在地上,一次次地看着妻子带着淡淡的笑走了,消失在远方的白茫茫的雾里,消失在远方的高大的树林里,消失在远方的白茫茫的天地相接的地方,他却只能看着,他全身紧紧地缩成一团,他觉得自己也要消失了,他说不出话他出不了声,终于他倒下了,什么也不知道。
晚上他醒来了,一个夜晚他都待在妻子的身边,妻子穿着结婚的粉色的上衣,粉色的裙子,粉色的鞋,头发用粉色儿的手绢绑着,脸儿粉粉的,腮儿红红的,她像睡着一样,安静极了。他取来妻子喜欢的蓝色小花的衬衣给妻子轻轻地盖上,妻子仍然熟睡着,哥哥在叫他离开,早点儿去睡觉,可他却没有听见一样,一直待在妻子身边,他不愿再离开她一步,也许这个星期他不去上班,妻子会好好的,现在像往日一样正在家里熟睡着。妻子一定是听见了嫂子那天说的话了,可嫂子那天说话的声音不太大,他在想着,应该是因为自己对妻子的态度,当妻子心灰意冷,需要关心时,自己却离去了,没有给她最后的温暖,最后的希望,却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应该还有嫂子的冷言冷语,嫂子从来都是嘴像刀子。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位刽子手,在远处的白茫茫的树林里叫着妻子的名字,当妻子进到树林里后,他却离开,留下她一个人,让无边的寂寞、无边的寒冷将她侵蚀,直到她彻底绝望,在寂寞里死去。
夜晚,他一步也没有离开妻子,他一直盯着妻子看着,他想永远这样,永远陪着妻子,看着她的粉色的漂亮的脸,回想着她的淡淡的笑。
天亮了,他蹲在灰堆里,按着习俗,给妻子筛着垫棺材的灰包,是烧过的玉米和麦子的灰,用筛子筛过后,除去渣,再用黄纸包起来,人最后入殓时,放在棺材里的最低层,他一筛一筛地筛着,那样的认真,一丝不苟,又一包一包地用黄纸包着,黄色的灰包一包包整齐地排放着,有人在对他说着够了,他没有理会,仍然筛着,仍然包着,他知道妻子瘦,他想多给她带点儿温暖,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他不想她在墓地里受到地里寒气的侵袭,妻子需要温暖,需要他的温暖,可他却却离去了……院子里人来人往,他却觉得整个院子只有妻子和他,院子安静极了,槐树花儿开着,妻子对他淡淡笑着,妻子的手里捧着他刚刚钩下的一簇簇雪白的槐花,妻子那样的美丽。像院中漂亮槐树一样清秀、美丽,有着淡淡的笑,淡淡的花香,花香弥漫着,院子里满都是淡淡的槐花的清香。
他抚摸着妻子墓冢上的枯草和凉凉的的土,他想将自己的温暖带给妻子,他对妻子说着亲昵的话,待了许久,他站了起来,他缓缓地离开了。
他迎面的小路上小路上走来一个人,手里捧着一大簇蓝色的花,那蓝色的花很漂亮,他又想到了妻子,妻子喜欢蓝色花,他也应该给妻子买一大簇蓝色的花,他停了下来,看着那个人走到了妻子的墓冢前,将蓝花轻轻地放在妻子的墓冢上,他忽然明白了,那个男人是谁了,他静静地待在路边,看着那一大簇漂亮的蓝色的花,他又看到了妻子的笑脸了,妻子现在应该是甜甜的笑着,她等待的远方的他终于来了,他仿佛看见妻子笑着,捧着大簇蓝色的花,妻子和远方的他向远处走去,他仿佛听见了妻子的笑声,他们手挽手向远处走去,远处的田野里蓝色的花儿正在盛开,繁茂、灿烂、明媚,一望无边,那蓝色的花一直和远处的天相接。
他静静地站在路边,一直看着远方,看着远方妻子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