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美人蕉
你到过公园里的美人蕉花圃么,那可是一个热闹的世界。炎炎夏日,一片刀枪剑戟似的绿色茎干,个个头顶上都绽放着硕大的花朵,火红火红的,像当年红军枪头上的红缨。走近细看,那花瓣之肥厚,之宽大,亚赛水中盛开的荷莲。
我喜欢美人蕉。我家不远处,就有一个栽满美人蕉的大花园,春天一来,我就成这里的常客,每日晨昏都会不期而至,看着它发出幼芽,抽出粗壮的茎干,长出肥大的绿叶。它的花期很长,从夏到秋,底层的花败了,上层的又开了,前后接力,连续不断。到了秋末,百花早已凋尽,可它还在淅淅沥沥地开着。
也许是日久生情,在一段时间内,我对美人蕉的感情达到了须臾不可离开的地步。每天早上锻炼时,我都会伫立在它的身边观察半天,像看一本书那样,对它的茎、叶、花反复阅读,似乎要从中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来。
这种感悟还真的发生了。一个暴雨欲来的早晨,一阵疾风吹来,满园花木沙沙作响,牡丹、芍药、月季、海棠等的枝叶都在随风飞舞,有的甚至歪倒在地。而此时的美人蕉却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吃了定风丹一样,迎风树立,它那铁杆似的茎干和壮硕的叶柄只是轻轻地摇撼;只有那顶端宽大的红色花瓣,在欢快地飘动,似乎在说:欢迎你呀,疾风!美人蕉的这种刚毅、大气,这种潇洒、稳重,着实令我感动。它使我想起了生活中的人和事,想起了那些让我敬慕的潇洒、大气的朋友。
凤儿就是其中的一位。我上世纪八十年代首次听说她的名字,那时她刚调入一家报社当记者。秀美的长相和活泼豪爽的性格,很快使她成为备受社会瞩目的大众人物。她才华横溢却又极为单纯,单纯的就像美人蕉的花朵,虽然硕大,却只有简单的四个花瓣捧着一个花蕊,不像芍药、牡丹,花瓣一层又一层的,让你剥不尽,看不透。当时由于业务关系,她同我们单位的一个老记者走得较近,加之她那不避嫌疑的张扬性格,业界绯闻蜂起,一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单位领导为此专门组织了专案组调查此事,其实他们仅仅是师徒和朋友的关系,调查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当时的那股风吹得满世界都是,这对于一位年轻女性,就无异于泰山压顶了。不久,我受命担任单位一把手,经过了解,果断解散了那个专案组,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那嘲疾风”中的她,一直令我担忧。在那文革余毒尚在的时候,舆论之风足可置人于死地。在这股风的影响下,她的家庭破裂了,她只得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独立地生活。可是艰难中的她,依然故我,刚毅、大气、张扬的性格不改。她上山下乡,深入采访,写出了大量鲜活的新闻、通讯,成了一位具有较高水平的著名记者。如今,她已退休,她的两个女儿均已结婚成家,她依然独自坚强的生活着,依然在著书立说,笔耕不辏她用了二十多年时间,以稳重、特立的性格与行为,证见了自己在那场风波中的清白与无辜。
这时我想,凤儿多像眼前这疾风中的美人蕉啊!同时我也想,这美人蕉不也就是花族中的凤儿吗!
凤儿的性格火辣而率直,遇事爱较真,不到理屈词穷时,从来是不会认输的。无论对领导、对朋友,都是如此。她爱写杂文,文笔犀利,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鞭挞揭露,从不留情。如今老了,性格依然不改。她的杂文直指上层的腐败现象,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有名了。杂志报端经常见到她那投枪匕首似的文章,这些杂文多次被同行赞为范文,有的还获得了优秀杂文奖。当然,她这些针砭时弊的文章,也惹得一些人老大的不高兴。我曾经劝她:“现在的社会很复杂,你为文用语还是委婉一点好。”她却说:“我一介草民,当不了领导,也不想当领导,怕什么?不像你,被头顶那个乌纱帽罩着,‘多有不便’啊!”这隐含揶揄的话语几乎令我无地自容,我只有对她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并为自己解嘲了。
有一位生物学界的朋友告诉我:“人类社会和自然界有时是那样的相像,竟至于人类的任何一种行为,都可以在自然界找到注脚,简直如同先验的一样。”果真如此。凤儿那种火辣的性格,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还真的在美人蕉的身上找到了。
那一天,西边的吴山半衘落日,映照着满天红霞。我和女儿从公园西侧的高架桥上向东俯瞰,只见美人蕉园里火红一片,烈焰腾腾。女儿指着说:“爸爸你看,那里着火了!”我顺手看去,知道那里正是美人蕉园,我说:“那是燃烧着的美人蕉啊!”女儿说:“太热烈了,真像烈火一样。”我说:“你看像不像一个人?” “谁?”“凤儿!”女儿笑着说:“就是那个点火就着的老太太啊!倒真有点像。她现在怎么样?”我说:“她得了一种癌症,刚动完手术,正在康复治疗。”女儿说:“这一下,她那火燎毛脾气也该改一改了吧!”我说:“不会的!到死也改不了啦。你看那火红的美人蕉,它开到底,颜色不还是火红的么!”
这话被我说中了。凤儿在癌症的化疗中,仍然没有停下她那只犀利的笔,而且语言依然是火辣辣的。她还利用治病的时间,编成了三十多万字的书稿,即将由出版社正式出版。看来,她这棵人中的“美人蕉”,也将在“燃烧”中度过自己的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