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纪事
提起山,人们总会想起悬崖峭壁、怪石嶙峋、林木葱郁。抑或还有飞瀑流泉散落其间,蜿蜒小路盘旋上,其实也不尽然。
我所在的茶山,虽曰山,只是徒有虚名。它既无参天大树、也无漫山茶林,惟有稀稀拉拉的小树苗在风中抖动。说白了它只不过是一片丘陵、一个刚开发的林场。林场共有四人,场长两夫妻,两个职工。一个是聋子、虽听不到,但人很聪明。一个是傻子,虽能见能听,但什么都不明白,犹如钟摆似的要人拨动。场长夫人负责烧饭,并调教他们。两夫妻待他们有如家人,这种家长式的管理体制,倒使他们之间的相处,相安无事,显得其乐融融。
四个人管理林场肯定力不从心,何况一聋一傻。于是在那样的年代,茶山中学便“应运而生。”这可谓一举两得,既可以帮林场的忙,又可以让学生有书读。林场中几间简易的房屋就成了宿舍与教室,一些杂七杂八的长桌和条凳就成了课桌椅。门前一棵不知名的树上挂了一块铁,就算报时钟。学生共有四十余人。场长任校长,调来一个教政治的任主任。下面我们几个兵。一个是资深英语老教师,他教英语。另一个张老师,教数理化,我任班主任,教文史地,还兼教音乐。在这个学校,我们都成了多面手。
平日里上午上课,下午基本上是劳动。要养护树苗,要管理稻田。林场里还养了许多鸡,我们的场长虽能把两个职工调教得很好,却奈何不了这些散养的鸡,它们产蛋时“生无定所”,所以要发动全体同学到处去捡蛋。以避免经济损失,这可是林场的一宗大收入。我们的校长虽是小学文化,但纯朴、善良。出于对我的信任,他要我登记并保管这些蛋,于是我又多了一个身份,即林场的保管员。
逢春种秋收,那就全部停课。记得适逢秋收,我带学生到山下耘禾,却遇泼瓢大雨,也无处躲藏,个个像水淋似的。当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到家门口,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知何时,大风把我住的房屋屋顶吹跑了,屋内一片狼籍,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看来 “今夜无眠”了。面对大自然的浩劫,不知怎么,我也竟然能泰然处之,并没有太伤感,这也许是生活磨砺使然吧。
我独自静静地坐在那儿,自然而然地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由自解自嘲起来:人生本来就是一条充满艰辛的路,虽有鸟语花香,但也有暴风骤雨,不如意之事,有十之八九。一个伟大的诗人,也有破屋之苦,何况吾等小辈!?他面对群童报茅而去,只能倚杖叹息,彻夜难眠,生发出无限感叹。迸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呼喊。而我
无“群童报茅”之遭遇,也无修屋之忧患,何必悲天悯人……想着想着不觉靠着椅子睡着了。等我醒来,已是雨过天晴、艳阳高照。
每日学生放学后,人去山空,一切喧嚣归于宁静。面对寂静的“山林”、呼啸的山风,有时难免会产生孤独之感。为了排遣这份孤独,我会默默地展开遐想。时而让自己的心灵在大自然中翱翔。吟咏着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分享其“独酌天籁、陶然忘机”的快乐;时而任自己的思绪在已逝的岁月中驰骋,神游黄浦江,让海关的钟声在我胸中回荡。偶而英语老师的老妻会送点小菜和小酒上山来。这时老先生就会叫我去,力劝我与他对饮,我说不会,他半劝解半央求地对我说,李白诗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句。现在有人在,就无需邀明月了,还是喝一点吧,这才有雅兴。为了不扫他的雅兴,有时我也就勉强地抿一口。与他一起消磨这悠闲的时光。
日子就在平淡中悄悄地溜走,但是茶山并非 “波澜不惊”。也有“惊天动地”的事儿。聋子是孤儿,已到谈婚论嫁之时。场长四处张罗,为他物色了一个哑吧。都认为“聋子配哑吧—般配。”可是成婚当天,当哑吧发现新婚丈夫是聋子时,坚决不同意。在新房内,一个是哇哩哇啦,一个是咿咿呀呀,奏着一首不和谐的新婚奏鸣曲。最后婚事以哑吧的抗争胜利而告终。看来无论是健康人,还是残疾人,他们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无视他们的要求,硬搞拉郎配,怎么行呢。我倒是很佩服这小女子的勇气和决心。不过场长两夫妻很沮丧,喃喃地说,聋子再也找不到老婆了。
正当我开始适应恬静的农村生活,怡然自得地享受它带给我乐趣时,生活却又悄然起了变化。先是教数理化的张老师调回中医学院,紧接着我也接到回城的调令。当我要真正离开他们时,心中不免充满了依恋:站在教室里,环顾四周,不禁想起他们上课时专注的眼神、渴求知识的目光。劳动时欢快的神情、认真的劲儿。对老师真诚地信赖,无比地尊重。在我启程的早晨,他们早早地赶来送行。当汽车徐徐开动时,他们又在班长的带领下,拼命地跑上山岗,再一次与我挥手道别,面对此景此情,我的眼睛湿润了。那感人的一幕,直到如今都令我难忘。
别了,茶山。我在那儿任教不满一年。生活虽艰苦,但得到了尊重、嬴得了信任,也收获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