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絮语…
开学的那天还暴热着,下午等小狗狗的校车回家的时候,青天里的白日明晃晃刺得我睁不开眼来。不曾留意是哪一些无声的夜里落过雨了,清晨从门前的小道驱车而过,发现路旁依旧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倒有一两支树干上的叶子,象小姑娘难为情的面孔一样,先已经红在那里了。
又是初秋了。四季里,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光。秋风咋起的时候,那种清凉的感觉,象条小青蛇一样,“倏”地一下子就能钻到人的心里头去。可是这凉意,是带着一团温暖来到我的心里的,因为我总也能在秋意沁心的当儿,依稀看见童年的自己,裹在一床薄薄的粉红色的绒毯里。
上海的秋天和美东的一样,说来便来了。席子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呢,秋风倒已经吹得梧桐叶子一片一片缠绕在行人匆匆的步履当中了。小时候家里睡棕棚床,夏天的时候棕棚上面直接就放一张席子。那张席子是细细的竹篾编的,深浅不同的紫绛红编成格子。席子的四周包着一条深紫绛色的油布,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那条布的线头已经脱落了。掀开油布,就看见一圈还没有被皮肤接触过的席子,那紫绛红象是新鲜的生命,还艳红着。
秋意来临的时候,虽只是浅浅地露了一露脸便又隐去了,夜里睡在篾席上,却已经很“阴”了。一条毛巾被是不耐寒的,于是母亲把绒毯从箱子里拿出来,太阳下晒过了让我盖。我总是把绒毯叠成一个被窝,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务必不让自己的肌肤触碰到太“阴”的篾席。
上海的夏天,又闷又湿又漫长。让人寝食难安的酷暑终于退去了,密密实实地窝在一团粉红色里,毯子的纤维里散发着一股又软又香的味道。那是阳光留下的松软的清香,夹缠着樟木和樟脑的香味。在温暖的软香里,我安心地睡了,那个几天前还折磨得人生“热疥头”的酷热,忽然变成了不太相干的经历,那种逼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闷湿,稍一退去就已经让人记不太真切了。书桌上亮着一支八支光的日光灯,父母在我的床边走来走去,奶黄色的墙上留下他们隐隐绰绰的身影,那些影子终于越来越模糊,我于是睡着了。
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刚刚能够坐,父母非常兴奋,要给我拍照留念。一个小小的人,被父母保护着,社会是挡在门外的恶兽,偶尔抱出去亮个相,大家都还善意着,没有掂斤拨两地按成绩按收入来估量你,能够坐起来,便是生命里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情了。大人把粉红的毯子铺在弄堂的水泥地上,把我放在毯子上。我半坐半爬在那里,穿着件肚兜,身上肉嘟嘟的,因为是胎毛的关系,后来的直发都还卷在那里。我手里囫囵地抓着一只塑料小篮子,皱着眉,神色严峻,看上去象是在思索但是还没决定是哭还是笑。
都说小孩子会对初生时抱着睡觉的某一物件产生依恋。满房间的玩具,可是小狗狗睡觉的时候,喜欢搂着一只洗得面目模糊的小猴子;满柜子的毛巾毯子,可是侄女睡觉的时候,喜欢抓着一条几乎撕成布条的旧毛巾。不能再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安睡的时候,这些陪着孩子们长大的贴身物件,成了母亲怀抱的衍生物,搂在怀里的时候,便睡得安稳了。这条粉色的绒毯,对于我来说,大概也是有类似意义的。
然而我渐渐长大起来,能爬了,能跑了,能认字了,最后,能跟母亲顶起嘴来。我跟母亲的疏远,没有随着青春期的结束而结束,终于,我离她越来越远,“母亲的怀抱”,变成文学上的一个字眼,不复有温暖的意味了。
但是我并没有因此长成一个具有坚强神经的人。离开上海许多年,我在不同的国度之间搬来搬去,然而并没有搬出一种世界公民的伟大情怀。记得刚刚得到第一份教职的时候,系里的同事陪我去找房子。我没有其他疙瘩的要求,但凡看见有梧桐树的街区,便喜欢了,因为让我想起小时候住过的马路。可是有梧桐林荫道的街区,通常是要贵一些的。我不甚介意,然而同事摇摇头不太赞同。及至我们来到一条安静的小路,我对同样房租的新建的公寓不感兴趣,却喜欢对面的一栋红瓦灰墙有着陡峭的石头楼梯的旧房子,因为“它象我小时候的幼儿园”,同事终于不耐烦起来。他拉着我大步来到大街上,指着那里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说,“生活,是要朝前看的,你已经离家几万里了,不要再动不动就是‘我小的时候’。”
不用他告诉我,这道理我亦是知道的。我努力朝前看着,生怕一不留神,便让社会这只怪兽吞了去。然而我怯弱的本性时时爬出来噬咬我,以至于在萧瑟的季节还未来临之前,就下意识里想逃了,逃回到一团模糊的粉红色的温暖里头去,变回一头卷毛的嘟嘟肉。
然而这究竟是不可能的。是打起精神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