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
我特喜欢竹子,曾经设想过,待到晚年退隐山林之后,或回到原籍农村,或选一处山乡僻壤,盖两间茅舍,植数丛翠竹,再种一架葡萄,养一池金鱼,过一过类似“桃花源”式的生活。其间,竹子是灵魂。竹子挺拔的身姿、贞洁的品德和超然世外的清高,颇具君子之风,历来为文人骚客所称颂。我常常自称书生,自然也难以脱这个俗。
我接触竹子久矣!还在上个世纪中叶,我就同竹子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我家院墙的西边有一处竹园,有五六亩大,长满了指头般粗细的竹子,青枝绿叶,密不透风。这里是鸟兽动物的天堂,也是我们儿童的乐园。麻雀、斑鸠、翠鸟、酸枣鸠和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在这里筑窝、嬉戏、鸣叫;野兔、刺猬、夜猫、黄鼠狼等常在竹林间出没。我和伙伴们在这里捉迷藏,打麻雀,撵兔子,捉刺猬,有时一玩就是大半天,甚至忘寝废食。偌大的一个林子,角角落落我都钻得滚瓜烂熟。有一次我家一只鸡夜里被黄鼠狼拉去,母亲说也不知道拉到哪里去了,我说肯定在竹园西南角那一片铺满厚厚的竹叶里。我天明去找,果真在那里留下了一地鸡毛,鸡肉都被吃光了,连骨头也没有留下。
这一片竹园,还是我们家的一部分衣食之源。父亲常常在竹园里剔除一些年老的竹子,于农闲时节捆绑牵扎,缚成扫帚拿到集市上卖,换些零钱买些油盐酱醋。有时还将一些长得较粗的竹子破成竹簚儿,编成竹篮,或者窝成筢子,以作家用。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后,农村实行了公社化,这片竹林也在强调以粮为纲的运动中被平为农田。那时,我已经远离老家,落脚他乡多年了。
离开家乡以后,我先是上大学,学文学;以后参加工作,搞得还是舞文弄墨的工作。新的学习环境和工作性质,使我对竹子又有了新的认识。竹子对于我们的生活,不仅有我幼时所经历的娱乐、使用价值,还有更高一层的精神上的象征意义,就是它的形态、结构、习性与我国传统文化中的伦理道德、审美意识等有某种相似之处。竹子虚心、有节、挺拔凌云的形态和耐寒、坚劲、不择地而生的品质,正好与历代知识分子追求清高、气节、坚贞、虚心的韵味与意境相契合。
赞美竹子的诗篇以唐朝为盛。在此之前,晋朝就曾有一批文人倾情于竹子,据史书记载:“嵇康等七人相与友善,常一起游于竹林之下,肆意欢宴。”他们自号“竹林七贤”,以比喻自身高洁不同流俗,但并没有留下什么咏竹的诗篇。到了唐朝,歌颂竹子的诗篇渐成井喷之势,其内容大多为赞美竹子耐寒、坚贞品格的。如:“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王禹偁),“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王安石),“萧萧凌雪霜,浓翠异三湘”(许浑), “乱枝低积雪,繁叶亚寒风”(贾岛)等。也有的把竹子的坚贞与人们对爱情的忠贞相联系,写出了““万古湘江竹,无穷奈怨何?年年长春笋,只是泪痕多!”(李商隐)和“斑竹一枝千滴泪”(毛泽东)的诗句。在这些诗歌中,诗人以竹子为寄托,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理想与价值的追求。
以后颂竹的诗篇虽不绝于史,但直到清朝的郑板桥时才又达到一个高潮。郑板桥淡泊名利、不攀权贵,常以竹子自喻,一生画竹无数,咏竹的诗篇也多达二十余首。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是赞扬竹子坚劲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峭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一生贫困,但穷得有骨气,即是以卖字画为生,也不攀高结贵。他在另一首诗中说:“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 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宁愿不开花,以免招惹那些讨厌的蜂蝶,这是何等的志气啊!
正是这些以竹品喻人品的大量诗篇,大大提高了竹子在人们生活中的地位。唐代以来,不少有一定身份和地位的达官贵人、文人学士,都愿意在自己所居住的庭院里栽种一些竹子,以显示其人品道德之纯正。连杜甫那样的大诗人也说过 “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的话。我参观过他在成都的那个草堂,院子里就有一大部分地方栽着一丛一丛的竹子。他那首为保护嫩竹拒不接客的《咏春笋》诗,恐怕就是在这里写成的。苏东坡更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话,竟把居所里的竹子推到超凡脱俗的高度。《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写过一首歌颂竹子的诗,有两句是:“渐翛翛、半庭竹韵,有声有画”。可见他住的院子里,也栽种了不少竹子。在当代人居住的环境里,对竹子更是趋之若鹜,我们看看有哪个居民小区里,不象征性地的栽种几片竹子啊!有的甚至还将 “竹韵山庄”、 “竹韵山色”等冠为小区的名字。
可是,我设想的“植数丛翠竹“于院内,并非为了赶这个时髦。上面这些颂竹的诗词,我在年轻时大多都已读过,对竹子的怜爱之情也确实早已植根心灵深处,但却从没想到把竹子栽到院子里的事。因为我心知:我不是贪官,无需用几丛竹子以表清白;我也不是旧时的文人骚客,无需用栽植竹子以装点风雅。真正让我想到“植数丛翠竹”于院内的,是缘于十六年前一次偶然的月夜竹林闻笛。
那是1996年盛夏。我的老同学、著名现代文学史专家、西北大学教授赵俊贤来宝讲学之后,我按省作协安排送他到汉中紫柏山张良庙景区疗养。那一夜我们就住在紫柏山林海中的一处招待所内,夜深人静之时,远处的林涛之声令我难以入睡。我披衣起床,趁月光徜徉于院后的竹林,忽闻隐隐传来笛声,驻足倾听,是“春江花月夜”。我不禁暗咏起张若虚那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的优美歌词。继而再听,这笛声在晕黄的月光之下,竟像幻化成了一股乳白色的流水,时而幽远地在万杆竹节间缓缓流动,时而悠扬地在千万片竹叶上飞快滑过,构成了一个明丽又迷幻的世界,我竟恍惚中忘却了身在何处。这真是太神奇了!我循着笛声找去,原来是一个青年在吹一支竹笛,他说他是音乐学院的实习学生,才学着吹的。
回到寓所,我更觉得神清气爽,毫无睡意。回想,一个学生竟吹出如此美妙的笛声,真是一个奇迹。可是又一想,自己的这种奇幻般的感受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记得马克思说过,美妙的文艺作品是创作者和欣赏者一起创造的。这话不错。我默想起历来所读过的那些赞美竹子的诗篇,竹子那虚心、有节、挺拔凌云的形态和耐寒、坚劲、不择地而生的品质又萦回心头。啊,我明白了,原来我在竹林中聆听笛声时,已经把对竹子的深深怜爱、敬慕之情暗暗地融进了自己的感受之中。这既是笛声,也是竹韵啊!
在此后几年时间里,这种奇幻般的感觉不断涌上心头。怎样才能让这种感觉经常被呼唤起来,以愉悦自己的情怀呢?于是,我就产生了“植数丛翠竹“于院内的想法。我想象,自己坐在小院子里,看着翠竹挺拔的身姿,听着穿过竹丛,滑过竹叶的风声,呼吸着经竹丛过滤的清新空气,那是何等惬意啊!那时,我过去长时间耳旁所听到的污言秽语,胸内淤积的污浊之气,也将随之散去,我也将轻松愉快地度过自己一生最后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