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当早晨的太阳还沉睡在美梦中的时候,父亲便开始在屋子里转悠忙碌着将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蔬菜装进篓子里,一一放好后再将后院的井水浇在蔬菜上,让蔬菜保持水分新鲜。而母亲这时就会在厨房里升火做饭。而我还在被窝里暖暖的睡觉,那时我只有几岁,关于父亲年轻的片段只是依稀的记得一些。那时家里穷,父亲和母亲吃完饭,天还是黑蒙蒙的一片,父亲便和母亲担着满箩筐的菜向集市出发,要走十几公里的路才能赶到集市。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累,也不知道什么叫汗水,只知道父亲很强壮,臂膀的肌肉很有力,腹肌一块块的。那时的我最盼望的是每当父亲从集市回来的那一刻,因为每当父亲回来就会有吃的,有时候是糖果,有时候只是一颗颗小小的番茄,但幸福的的感觉装满我那小小的心脏,甜蜜挂在我小脸上生动而明亮。
在我三岁那年,父亲备受沉重的打击,那时的我只知道父亲话少了,开始有点怕他。记得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打扫完院子将晒干的红薯藤放进院子里,找来用桑树头做的菜凳和一把被父亲磨的亮光光的菜刀放在那里,准备将红薯藤砍成一节一节的好存封起来,以供养猪时给猪吃的。我之前见父亲弄过,这时父亲不知道转身去做什么去了,我看见隔壁家的表哥跑过来拿起菜刀在那里砍了起来,我见着就跑过去抢刀,那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没肚量,不知是因为我贪玩,还是因为那是我家的东西,别人不能碰,这就不多考究了,只是我和表哥在那里争抢,表哥比我大好几岁,我可抢不过,便哇哇的哭起来,父亲跑出来喝斥我俩,表哥便丢下菜刀就跑了。我拿起菜刀就一刀使劲的砍了下去,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最终获胜的喜悦,这一刀很用力,同时这一刀也狠狠的宰在了父亲的心上,从此父亲便多了一道深深的不可愈合的伤口。这一刀我宰到了自己左手的食指上,不知为何我小的时候勇气这么高,这让现在的我是深深的佩服。这一刀下去我那稚嫩的小手指就剩一点皮还连接着,我提起手指在空中摇晃,血液顺着手腕一滴一滴的滴进红薯藤里,染红了一整个明媚而暖和的午后。不知道是因为我傻,还是因为我真的天下无敌,总之当时我是一滴眼泪没流。倒是我母亲在旁边哇哇的哭得惊天动地,我稚嫩的看着母亲心想这女人就是爱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父亲愣在原地,母亲的哭声像叫魂似的,才将父亲早已出鞘的灵魂给拉了回来,父亲一把抱着我就往大队的卫生院跑,卫生院的老头给我止住了血说他这里没法治,得去大医院。那时候交通真不方便,那会农村到城里别说能有汽车了,就是公路都还没通完呢。父亲便背着我往镇里的船码头跑,父亲额头的汗水一滴滴的往下掉,脊背上汗湿的衣衫贴在我小肚皮上黏黏的。午后的微风拂过,细小的发丝在微风中摆动,我眨眨眼睛欣赏着沿途往后移动的风景,要是身后母亲的哭声变成动听的歌谣,我多半会在父亲的脊背上睡着。那时候的船还是用长长的竹篙撑动的,父亲把我背到码头的时候,船已经开动了,那时候的船是有时间段的,这船要是走远了,就得等很久才有一般客船的。还好那时的江面水不多,河岸和河边的礁石一个挨着一个的,父亲便背着我大声的喊船等一等,然后在一个接一个的礁石上跳上跳下的,我佩服父亲的腿脚功夫,像练过似的,一蹦一蹦的倒是很有大侠的范。到城里医院的时候,医生还没有上班,那时的医院可没有值班的,到了中午都得有休息时间,两点半才上班,我看见父亲在医院的过道里一个门一个门接着的敲,都没人,后来在过道的尽头的一间门卫的休息室里敲出个老头来,老头气势挺高,像退隐江湖的杀手,凶神恶煞的,父亲那时候也年轻气盛的,还和那老头给吵了起来,最终以老头砰的一声关门声给结束,父亲便只好焦急的在过道里来回踱步,一会四处张望,一会看看墙上挂着的钟,那滴嗒滴嗒的时钟的声音在医院的过道里响得干脆而诡秘。当我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的小心脏再也不能平静了,因为我听见医生说时间耽搁晚了,得截肢,我不明白医生的话,我着急是因为我看见手术室的门将我和父亲隔开。我的神勇在那一刻瞬间崩盘,嚎啕的哭声响彻整个医院,估计不是那会我把嗓子给哭坏了,现在有可能我会是个歌手。一群陌生的人穿着白大褂给我上麻醉剂,一个女医生告诉我打了这个就不疼了,可我真怀疑当时的医疗水平和当时生产的麻醉剂,居然都没有把我给麻晕,我是张着眼睛,哭着看着我的小手指就这样被截掉,然后被一群陌生的白大褂用夹子夹着放进一个托盘里,便被一个戴眼睛的白大褂给端走开了,像一盘价格不菲的珍贵菜肴。
后来母亲说,回到家里后晚上睡觉她和父亲都睡不着,生怕我痛,可我倒是安然无恙的睡得稀里糊涂。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开始手舞足蹈的玩。只是每当我问及父亲的时候,父亲的眼睛都会红着眼沉默,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在伤口上撒盐,但是却被我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总是缠着父亲问,为什么我的手指被装进托盘,为什么他们不还给我啊,他们喜欢吃手指,他们是坏人。那时的父亲才二十多岁,像我现在的年龄。
后来在父亲和母亲的辛勤劳动下,日子慢慢变得好过了,家里在村子里开起了小卖部和茶馆,父亲认识的人也多了,因为父亲当上了村里的小干部队长,不过好景不长,当了三年就下课了,父亲为人老实正直,倒不是他做得不好,可那时的农村就是这个样,眼红的人多着哩。父亲小学都没毕业,当着也挺费劲,就在换届的时候自己退了下来。倒是因为这层关系父亲倒是认识了几个知心朋友,我的干爹就是其中一个。那时候干爹家的儿子在上大学,我上初中,每当我和父亲去干爹家里做客的时候我都小心翼翼的,就连坐着都感觉很拘束,因为我看见父亲也是有点拘束,干爹和干妈都是知识分子,更主要的是干爹干妈是城里人,自然的我父亲就给比下去了。有一次父亲在干爹家里喝了些酒,和我一起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小山坡,父亲在荒草堆里小解完,便站在山坡尖上坐着抽起烟来,抬头望着远处城里的方向,烟从父亲嘴里吐出,很快被微风带走。我跟着坐在父亲旁边,手里拿着狗尾草把玩。父亲顿了顿开口对我说:“只要你好好读书,我就供你上大学,你看你干爹家的哥哥,多出息呀,名牌大学,还有电脑。你放心你老爹也要给你买电脑,你干爹家哥哥有的,老爹也给挣。”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听着,小心脏很受用,我分明听见扑通扑通心潮澎湃的声音。但我又泄气起来,心想咱家的水平还差得远呢,老爹又喝多了。以至于我根本没当真,父亲的话和吐出的烟被风吹得轻飘飘的消散在整个寂静而空旷的山坡。
我上高中那会我进城了,一个土里吧唧的我在学校里看见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同学们,我的心底有种说不出的莫名的滋味。我开始追风,像电影里看到的人物学习,我开始留长发了,弄很火爆的发型,这就是后来流行的名词非主流,每当我顶着大大的头和穿着怪异的服装回家时,父亲就会嘟囔着骂上两句:“兔崽子,不学好,劳资把你给宰了。”母亲就会在旁边上演河东嘶吼:“顶着蓬稻草,你是去学校上学了,还是去捡垃圾了,像雷给劈了一样。”父亲会在一旁轻声笑,嘴里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还有点像我当年爱装酷”。在学校里我成绩一直挺拔尖的,可后来不知不觉的当上了愤青,那时我还不懂这个,就是喜欢看那些很愤青的人写的烂七八糟的很愤青的文字,然后我就开始向他们学习,开始上课睡觉,在后排用书挡着抽烟,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吐烟圈,引来许多女同学的眼光,我认为自己狠帅。后来毕业的时候才知道我们班大部分女同学当我是傻逼。开始逃课,整天整天的不去上课,还带着女同学半夜三更翻过学校的院墙,学着去认一些学校外游荡的混混,还一个劲的叫哥来着。我最开始的每个月的生活费一路上涨,每次向父亲拿钱的时候,我就真没有一丝惭愧。别的同学都有手机了,我也要,哀求了整整一个月,父亲给我买了一个新的手机。唯一让父亲欣慰的是这个手机我一直用了两年多,不是我不想换,当时办的那个卡呀,必须要用两年。生活水平一步步的向前提高,我的费用也在逐步增加。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在房间睡觉,迷迷糊糊听见父亲和母亲的谈话,我听见父亲说要去拜个师傅,不然没文化,没手艺的日子怎么过,这个小卖部和茶馆生意也不好了,村里头的年轻人都往外走了,闲着的人少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孩子和老年人了。也有人劝过父亲外出挣钱,可父亲没去,一次是因为三岁那年我舅舅非要我父亲下海挣钱,可父亲没去,那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手。这次也有人劝父亲出去打工,可父亲还是没去,还是因为我,这次是因为我在上高中了,父亲盼望着我能上大学。
父亲还真就去拜了个师傅,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当着别人的面给人磕头下跪,母亲说的时候嘴角就打颤,是因为心疼父亲。我也打颤,是因为我觉得父亲丢人。父亲说,现在农村养猪的农户多,他拜的师傅就是猪医生,从此在我们住的那一片就会经常看见父亲的身影,背着药箱在田间小路上行走,走乡串户的替不少乡民医过猪。父亲文化不高,每每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就会让我给他读那些药品商的说明,和一些书籍上的文字。可我总是不耐烦。
我本没想过要上大学的,因为成绩实在是对不起父亲。可高考下来后分数不上不下的,父亲问我咋办,我摇头。父亲抽着烟半晌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说:“读,怎么不读,再怎么都得去大学混混。”感情这倒不像是我的事情,父亲着急着哩。上大学后我更加没有正形了,白天逃课,晚上窝在寝室里上网打游戏。因为父亲兑现了他当年在小山坡上的承诺,给我买了电脑,父亲的形象一下子高了起来。得过且过的在大学里混着,不痛不痒的生活很是无聊,但学校的活动我倒是参加得风声水起,和学校的校领导也是混得熟溜溜的,直呼大哥大姐。后来是真闲不住了,就依靠校领导的哥们帮忙把学籍给挂上,考试回校考,我便收拾好铺盖转身豪爽的离开了学校,告诉父亲说是我提前出来实习了。
我出来进了一家装饰公司做业务员,跑了半年,觉得没劲自己单干吧,没资金,就私下和朋友出去接私单做,结果把自己给套进去了,一个房屋装修下来自己倒亏几千块钱,业主找到我的时候,我是愁眉苦脸。逼得没办法了,才只有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表情,只是感觉父亲肯定在骂我这个不听话的兔崽子,或者败家子之类的话。当父亲怀揣着几千块现金来到大城市的时候,显得渺小而茫然,我带着父亲去把钱给退还给了人家后,父亲一句话都没说。我问父亲饿不饿,父亲还是没说话。我便带父亲去乡村基吃快餐,我点了两份端到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才忍不住问了我一句:“娃,多少钱啊”。“就二十几块钱一份”。父亲盯着饭开口道:“贵,城里就是不一样。”我默默的嚼着饭,心里翻滚得厉害,心里默默的跟自己讲,一定要做出点事情来给父亲瞧瞧。父亲那天没有吃完饭,盘子里剩下许多,不知道是父亲心里难受吃不下,还是因为城里的饭太贵,父亲舍不得吃。我送父亲到火车站的时候,父亲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家,我摇头说:“在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父亲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我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但我分明看见父亲对我信任的眼神和信心。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车站的人流里,我晶莹的泪花从眼角掉落到地上悄无声无息。父亲并不知道,这次哭是因为车站的人流将我和父亲隔离开来。
就在父亲回去后的没几天里我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叫我回到家乡的县城到文联上班的消息,打电话来的是我的老师,上高中时教我写书法的老师,因为文联办公室现在差人,需要一个人手,老师觉得我文笔不错,便打电话叫我去文联上班了。我将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开心得常常在夜里独自喝上几杯。在文联上班的那一年,父亲是高兴得,乡里乡亲都知道我去了区委文联上班了,我父亲每每再出去替人家看猪的时候,人家都会用赞美的词夸奖,我父亲也不例外,听到好话,幸福的笑容就挂在脸上,好半天消散不掉。
可我还是不争气,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爷在有意的安排或则捉弄。我总是在父亲的心上划上一道道亮丽的伤口。
一天我悄悄的告别了文联,辞掉了工作独自前往外地,在电话里我告诉父亲我去外地学习了,要一年才回来。实际上我是跟着发小下立下志愿非得出去闯一闯。这一闯不要紧,倒是拖累了父亲,我独身在外地和朋友做生意,运气不好,还是不是做大事情的料,这些都已过去。只是当我负债累累的时候,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我还是第一个想起了父亲,我在电话这头等待着父亲生气时骂我的声音,可电话里传来的是父亲安慰的话语,父亲不骂我我就着急,我说:“老爹你骂我吧”。“有什么好骂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我和你妈都还年轻,我们一家人一起再奋斗就是了,大不了回到家,咱们还有一亩三分薄田呢。”老爹这样的回答,就像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一样,可我却不知道父亲在电话的另一头是一夜没睡。父亲将所有积蓄还加上到亲朋好友借的钱一并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颤抖着手接过钱,一言没发。
因为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我沉迷于酒中,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浑浑噩噩的过日子,父亲终是火大了,不停的骂我,在我耳边念叨,我就逃出去,几天几天不回家,把电话扔在一旁,就没人能找到我,烦到我了。
一天喝多了,晕乎晕乎的我歪歪扭扭的朝回家的路走去,经过当年父亲坐着抽烟的那个小山坡,我也学着父亲坐下来抽着烟向远处打望。微风吹过,多年前父亲的话语仿佛又被风吹进了我耳朵里。我依稀看见一个佝偻着背挎着药箱蹒跚的走在田间小路上走乡串户的父亲。不知道是药箱太重,还是村里的议论你儿子的不争气的话语太重,将你挺拔的身躯压得那么低,那么渺小。
父亲话开始多了,是因为我有了安定的心,不再浮躁,不再莽撞。可这时的父亲已不再是二十年前能背着我蹦跳的父亲,不知不觉间父亲变得爱唠叨起来,总是一句话要叮嘱我好多好多遍,害怕我哪一只脚又迈进不该走的岔路口里。
父亲,我多想再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小山坡,我要叼着烟望着你曾望过的地方望着你曾经望过的地方对你说:“我现在是你当年的那个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