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他头发光了一半,脑门上油光光的,两旁稀稀的那么几根头发仿佛不肯撤走的卫兵一样忠诚的立着。两只叽里咕噜的眼睛,双眼皮经过多少年的眨巴,已经变化的跟他额头浅浅的皱纹差不多了。身量矮矮的,稍微发了胖。胡须发育不全的扁嘴说话前先总是半张着,稀稀疏疏的出几口气。好像讲话是需要勇气的。我对他的初次的印象还是二十年前。他和他的父母住我家前院儿,院子小,挨着他家是他哥哥家。他的小屋子光线总是暗淡的。放蜡台的小窗台上摆满了厚厚的大部头的书。那时候他的手已经残废了,缺了几根手指头。那个年代,张海迪,史铁生的故事了感动了不少人。他也排入感动之列。他很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作家之类的。那时我对他很敬畏,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可以想见他秉烛夜读时候,灯火下闪动着一张略微忧郁的脸,白净却很难懂。
他有两个侄子,几乎和我一般大。对他很钦佩,认为他们的叔叔可以成为很伟大的人。可能他曾经和他们谈过自己的理想吧。
他小学没有毕业就去亲戚办的工厂打工。因为操作不慎,右手四根手指被机器齐齐切掉。80年代的医疗卫生条件差。那些断指没有接上他成了残疾。从此他不再做工,整天将自己关进屋子里。后来有人鼓励他,要他学习。他动了心,买了几十本书来看。有一次,我跟着他的两个侄子去他的房间。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沉闷的空气,暗淡的光线里他半躺半依着炕头的被子,手里拿着一本很大的书在看。当时他的两个侄子在他的老旧的橱柜里翻什么,我忘记了。印象中只有他的不耐烦的语调,催促着说,快点找,找完了出去,别耽误我看书。我连忙走了出去,在院子里面等。他家小院倒是很干净。白硬的地面中央一口压水井,孤零零的立着。
他们两个跑了出来,同时也招呼我也赶紧跑。我们一直跑出了院子,跑到了他家门口对面那些槐树根底下,他们解释说他们的老叔生气的摔书了。我们的行为已经影响到他看书了。
从此之后,他家的院子我再也没有去过,一直到二十几年之后,房屋易主,物是人非。我站在推倒重建了的原本是他家老屋的地基上,感叹了一回。
他最终没有成为一个作家。相反他游手好闲的本领越来越强,和几个不错的哥们拜了拜兄弟。等到他的兄弟们渐次成家。他也越来越急。一天他带回家一个烫了卷发妇人女人,这女人说话挎声挎调的。穿一身黑色的连衣群。清瘦,面容白净,耳朵上轧的耳洞挂着很长的两串不知是什么做的耳环。对于这个女人的来历没有人说的清楚。但大家一致认为是东北那边逃过来的。对于她的来历大家都不敢仔细追问。不然他会发怒。我家和他家前后院。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仅仅是点头之交,哪里还有心儿去打听人家的私事。
村里的老人们经历的多了的,曾断言这个女人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他能娶到媳妇就不错了。村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因此,村人中风言风语虽然存在,但是大都持一种旁观的态度。
他要结婚了。前一天,大红的喜字儿顶了关公秦琼的位置。孩子们像我一样。围着他家的门口转来转去。很想看几眼新娘子。瞅着他家的小院,除了那口压水井之外,还多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那天夜里我早早的睡下了。按照村里的习俗。谁家结婚的总要派发红包的。天刚发亮的时候,我从鞭炮声里醒来。我急急忙忙的穿起来衣服。我妈也起来了,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去抢红包。我妈一把将我拉住。躺下继续睡吧,别去。今天他家没红包发。我穿了半截衣服站在炕中央。愣了下神儿。那时候想,妈妈的话应该不会错,终究有些不甘心的继续躺下了。
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天天经过他家的门口。但是我几乎很少见到这位新娘子。有人说这位新娘子穿了一身红,红袄红裤子,很妖艳。
单有一次礼拜天。我去外面溜达,看见两个小子和他们的叔叔还有他们的新老婶当街站着。两个小子不停的围着新娘子转着圈。逗的新娘子咯咯的直笑。他抱着胳膊笑呵呵的望着,嘴里说着当心你老婶新衣服的话。妇人还是一身黑色的连衣裙。长长卷卷的头发散而有序的披在肩头。他悄悄走上前啪的一声拍了下她屁股。妇人一声惊呼。之后是一阵咯咯的爽朗的笑。别闹,当心教坏小孩子。她别样的嗓音很动听。身旁两个小子小疯子似的。喊着,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叔叔蓝眼珠一瞪,假装生气。你们知道个屁。几个人在一块逗弄着,那时候我站在不远处,背依着槐树,抓着树皮玩儿。
过了半年多。据说是妇人亲哥哥的人从老家过来了。高高瘦瘦的,脸很长,张口一腔的外乡音。但是一点也不好听,我曾经听到这个男子的话,一点都听不懂。他不紧不慢咬文嚼字似的和周围的邻居讲话。最终还是有人听明白了。这个男子来了几个月。并不急于找工作。整天吃喝在他家。他自己平时游手好闲,这个时候脾气秉性改了很多。对这个男子很恭敬,像什么似得供着。
背地里起了闲言碎语。村里的老人看透了,再次断言说这个男子肯定不是妇人的哥哥,很可能是他真正的丈夫。那时候我觉得很惊讶。这些话不知道传没传到他的耳朵里。反正我听了,对这个外乡来的男子更加讨厌。同时,对这种流言愈加反感。怎么可能呢。一个男人将自己的老婆送给别人当老婆。这是什么事儿?我那时认为全天下的老头子们都是怀着恶意才活的这么久的。
离我们两家不远处,是一个麦场。场子里高高低低的码着麦秆,玉米秸垛。那年夏末,经常看到那个男子在里面学骑自行车。那辆当嫁妆用的自行车在阳光下歪歪扭扭的前行着,后面有人帮扶着,有时候是他亲自,有时候是妇人。男子瘦弱而笨拙,说一声,撒手吧。之后,车子直接向一旁倒下去。男子倒下去,也不喊疼,这样坐一会,拍拍身上的土再次站起来学车。
对于他学车的这股子劲儿。村里的人开始嘀咕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什么车呢,肯定有想法。对于村子里的流言蜚语,他开始起了戒心。叮嘱着同在一个院子的父母。看好妇女。他的父母,一个是老眼昏花的小脚老妇人,一个是嘴巴同样扁扁的老实巴交的老头子。
某一天,村里的流言变成了真。妇人和他的哥哥骑着车走了。一天,两天,没有回来。他急了,动员了几乎全村的人去寻找。有好事的人告诉他,前天看见他们往哪个方向骑车走了。结果他借来汽车和他的兄弟们追出去百里。最终没发现人影儿。他丧气的回来冲着两个老人发着雷霆般的脾气。将家里所有吃饭的家伙儿都砸了个遍。可怜两位老人泪光闪闪的躲在一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他脾气发过了,累的睡觉了。这才颤巍巍的收拾起满地的盘碗碎片。又有新的盘碗买来了。他看见了,一句话不说。抱定了不过的想法重新又砸了一遍。他老娘抱着他腿哭着求他,咱们的日子也的过呀。他的亲哥从隔壁院子出来了,揍了这个家伙一顿。他清醒了。
我家住在他家后面,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一家人都听的真真儿的。很同情他。但是谁也没去想咱们帮帮他。而且我们觉得没办法帮。也只能躲着他。私下里,我妈妈安慰安慰他的父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我初中时候,我还能经常看见他的老娘。老妇人还夸我,你都长这么大个儿啦,长的真俊阿。我觉得这肯定让她想起来她那二儿子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里。
高中,我去了外地上学。他家的是是非非从此再也无从听得。只是偶然从妈妈那里听说说老妇人得了痴呆症。比较轻微的那种。至于说起他,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打工也好,在家也好。
大学期间,某天我回家来。我妈妈说前院的房子被他卖了。卖了很多钱。他想再拼搏下,去某地租了厂子顾人干起了服装加工。我惊讶的"啊"了一声。想起小时候他读书当作家这码事儿。于是说他成功不了。我妈妈说,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看他糟完了拉倒。这种人败了也不可人疼。
我问起他的父母的事。她说被他赶到他哥那边去住了。
一天,傍晚,我妈看见老妇人站在她家的老房子门口发呆。眼前,她家的两扇门被撤下去,门口被一层砖磊起来了。老妇人看见我妈,认出来了,哭了,毕竟是相处了几十年的老街坊了。小强的妈啊,我没有家啦。我无家可归拉。瘦小的脸颊上老泪纵横。我妈劝着她,你还有个大儿子呢。他那儿也是你家。陪着她掉着眼泪。
他的服装厂没有两年,倒了。他成了真正的流浪汉。不过,他跟他的那帮兄弟借钱,买了几车砖,在几里外找了一处偏僻地盖了两所小房子。通了电。他很高兴,至今逢年过节的还能在村里的路上遇见他。
两年前,老头,老妇人留下遗憾走了。生老病死,这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逃避。可每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就想,他最后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