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留胜迹 我辈复登临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但由于工作较忙,平时难得有出去走动的机会。对此,孩子是不能轻易理解的。不知因了何人的启发,半个月前,女儿铮怡便缠着要游西干山。因为天气和工作的原因,一直未能如她所愿,直至4月18日下午,在孩子的极力坚持下,终于成行。
西干山踞歙城之南,练江之滨,山幽水秀,风景极佳。据史载,唐代在西干山麓建有兴唐寺,而后罗汉寺、如意寺等九寺也依山傍水建立起来,合称“十寺”。宋代歙人又在长庆寺旁建起七级浮屠,名曰“十寺塔”,又称“长庆寺塔”。如今,除重修的太平兴国寺与长庆寺塔外,九寺俱毁。因此,所谓和尚尼姑之类,是难得一见了的。在长庆寺塔的东面,就是正在建设中的黄山国际友好饭店,其施工现场连延里许,颇为壮观;其西为已建成的友好饭店花园小区,依傍于青山绿水之间,去年即开始对外销售,想来现在入住有不少人家了吧。这在我看来,当然是好事。从来天下名山僧占多。若不是寺毁僧散,我辈中人,不买门票,又怎么可能随意的便游西干山呢?
自长庆寺塔后,沿着披云古道拾级而上,不多时,便见渐江之墓。对于他的大名,我是早就熟知的。渐江(1610—1663),歙县人,工诗文,善书法,爱写梅竹,但一生主要以山水名重于时,和查士标、孙逸、汪之瑞并称为“海阳四家”,是新安画派的开创大师。其作品既尊传统,又主创新,正如他自己所云:“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山独杖藜。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对于书画,我其实是不怎么懂得欣赏的。但渐江一生历明、清两朝,明亡后即落发为僧,以这样的行为,来表示对故国的怀念、及对满清统治者的不合作态度,仅此一点,就比那些屈膝事清的士大夫之流有气节,也理所当然地让我敬佩。他曾有“偶将笔墨落人间,绮丽亭台乱后删。花草吴宫皆不问,独余残沉写钟山”的诗句,便隐约地表达了对故国的怀念之情。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清朝的高压政策,迫不得已,只好寄兴于自然,瞩意于笔墨。故其所画山水,简淡高古、意境幽深。后人时觉其画冷幽,原因大抵如此。渐江墓之上不远,即是汪采白墓。汪采白(1887—1940),本名孔祁,字采伯,亦作采白,号澹庵,别号洗桐居士。因时人多呼其字,故称“汪采白”者更多。善山水、花卉,画风萧散秀逸。二人皆为新安画派大师级人物,死后同憩于西干山,倘地底有知,大概也不会觉得寂寞了吧。
可说起来也颇感惭愧。因为虽为徽州人,对徽州的山水名胜、历史人物并不十分了解。这当然和那些徽文化深厚底蕴、妙手善着徽州历史变迁的大家们,不可同日而语。但童子无知,却敢竭鄙怀,主要是因为面对这么明秀的山水、隽深的文化,谁会不喜爱、不想去宣扬呢?这大抵是人的通病。记得那一年到常熟,其党校的老师在为我们介绍市情时,也颇以常熟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而自豪,言必称仲雍、言子、翁同龢、黄公望,谈必及虞山、尚湖、沙家浜。当时即让我很有感触,心想怎么到处都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呢?后来,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我们泱泱五千年文明古国,拥有两三千年悠久历史的城市当然不在少数。这一点,实在是牛仔之类的国度所无法比拟的。
继续拾级而上,不一会儿即到达一处相对平坦的所在,中间矗着一块墓碑。近前一看,方知是共和国副总理柯庆施和夫人的墓。十步之外,则是画家许士骐、贝津昭夫妇的墓。柯老的墓碑上,大书“诚实”二字,这实是他一生的写照。柯老是歙县水竹坑人,1902年出生,1922年秋即加入中国共产党,可谓是党内先驱者之一了。柯老担任的最高职务,是1965年1月任国务院副总理、中共中央华东局第一书记、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市长、市政府党组书记、南京军区第一政委、党委第一书记,称得上是名重一时、官居显赫。但对于这样一位有功于党、有功于国家、有功于人民的革命者,不仅是我,可能许多人对他的了解并不多。至少对普通歙县人而言,对他并不比许国、曹振庸等熟悉多少,这不禁让我感到有些悲哀。据说,在中共八大的20名政治局委员中,至今没有出版传记的,只有柯老一位了。长期以来,不仅出版物中没有柯的书,就连单独评价柯的文章也极少,看来对柯的评价还有难度。这其中的原因,我想大概是由于“文革”时期,认为柯是支持“评海剧”、是左倾等一些疑案所导致的。但世易时移,那一段芜杂的历史,即便是在今天,又怎能说是已完全厘清了呢。于是,也就有反驳以上观点的文章。所以,作为柯老的家乡人,我想更为重要的是,应该组织力量,去研究这一段历史,尽早揭开迷云,还柯老一个清白、也给后人留一份明白。
沿着披云古道继续攀行,不一会儿,便到了西干山主峰——披云峰顶。翼然立于峰上者,披云亭也。关于披云峰名称的由来,一种说法是由于峰势削拨,常有云雾缭绕,故名。但我则颇不以为然。一则是因为披云峰势,与“削拨”二字,实在没有多大关联。二则是因为这种说法,大抵是人立于峰下,远望山峰而产生的感受。其实,立于峰顶,方更能领略披云峰得名的理由。所谓四顾苍茫,心驰八方;仰面浮云,似于身披,这或许才是峰名披云的真实原因吧。
立于披云亭眺望,歙县县城便一览无遗了。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徽州古城,前临练江、后倚问政,古城、瓮城拱于其前,斗山、长青山横于其间,黄宾虹、陶行知、张曙公园环于其周,面貌日益庄重典雅,早已不复原来那种破败萧瑟的景象。古城的对面,便是新区。经过多年的发展,新区的面积已逐渐超过古城。一眼望去,但见歙县饭店、新区钟楼似入云霄,富资、棠樾、百兴、紫霞等商住小区鳞次栉比,到处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目光往下,便是渔梁了。澄江如练,江天一碧,与两岸的山色相连,构成了一幅绝美的水墨画卷。“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作为古时候徽商外出的一处重要埠头,近年来,渔梁以其独特的风采,日益成为歙县一处重要的旅游景点,每年吸引不少八方游客。
山脚下则是披云山庄,是一座集餐饮、住宿、会议为一体的准三星级宾馆。由于环境幽雅、宜居宜聚,所以生意一向很好。值此华灯初上,想来山庄内已是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了吧。说起披云山庄,有一件事在我特别觉得好笑。那就是每每客人用餐时,山庄总要叫一位老者,担着水,穿行于回廊过道之间。而服务人员便适时宣传,说这便是专门从五明寺担来的泉水,山庄内的菜肴均是用此水烹就,所以味道犹美。不知来往的客人有几人信几人不信,但山庄的生意却从此越发的红火起来了。谁说商人的头脑不好使呢,这种“创意”,想来是没有几个读书人能想得出来的。但我们倒大可不必因此而斤斤计较,毕意山庄生意好是好事,一则解决了群众的就业问题,二则多少为当地提供一点税收,也算是为歙县发展作贡献了。
登高作赋、临清流而赋诗,是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孟子也有“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说法。古人登临没有楼台的山水,往往是“登山则情满于山,临海则意溢于海”。这其中最典型的,是子在川上,慨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其深邃悠远的时空意识与静穆旷达的人生态度相交织,既超然玄远,又黯然神伤。使两千多年后的我们,读其声,想见其人,仍不免心动神驰,慨然兴叹。至于真正具备“登临感怀”意义的楼台赋记,大抵是自建安时期的王粲始。王粲流寓荆州时,不为刘表所用,眼见兵燹日炽,国家混乱,心中悲愤危惧,于是登当阳城楼,写下了着名的《登楼赋》,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思归故土、忧心社稷的情怀,对后世影响很大。及至后来者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放歌、王勃登滕王阁书序、崔灏登黄鹤楼题诗、范仲淹登岳阳楼留记,千百年来的“登临”文学中,时时可以看到“王粲登楼”的影子。
但今天的我,却没有半点诗情。一则是因为久在樊篱中,早已被泛滥的物质世界淹没了精神、迟钝了感觉、粗糙了灵魂、弱化了www.70939.com体格,心也不能够像古人那样完全溶入自然,深入山水的精神世界。二则是与孩子们同游,虽一路平安,但时时分心照顾是必然的,所以无法专鹜。此外,还有其他的原因。晋人羊祜与友登岘山,曾发感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者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着,皆湮灭无闻,使人伤悲”。其彼时的心境,与此时的我颇为吻合。登高远望、寄情山水,只可去人一时之翳郁,终不可使人完全仗剑去国。所以,儒家自古就有“达则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的理想追求,即所谓的“穷不失义”。这与道家主张的出世、无为而治,有着本质的不同。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精神世界之孤苦、及背负之沉重,是局外之人无法轻易理解的。
正想着,不觉天色已暮。孩子们的心向来简单,见得暮云四合、夕阳西下,且游兴已平,便嚷嚷着要回家。没有办法,遵从孩子们的意愿,应是当今国人必须具备的品德。于是便步孩子们的后尘,沿原路下山。途经新安碑园、太白楼时,忽又想起李白访许宣平的故事了。据宋《太平广记》载,诗仙李白于天宝五年(公元746年)弃官后,曾至徽州寻访歙人许宣平,但最终却失之交臂,留下不小的遗憾。但诗仙此次来游留下的瑰奇诗篇,却为徽州山水增添了不少光彩。如“碎月滩”名称的由来,便是出自诗仙“天台国清寺,天下称四绝。我来兴唐游,与中更无别。枿木划断云,高峰顶参雪。槛外一条溪,几回流碎月”一诗。只是如今河西桥下方的一片鹅卵石滩,早已消失不见,所谓“碎月滩”的优美风景,只能存在于人们的想像之中了。
游西干山,虽是匆忙之间,却颇有收获。一座平凡的小山,藏有这么多的故事,是我始料未及的。文人与山水天生相亲。中国的名山大川,无不留下文人墨客的屐痕与诗文;即便是无名的山丘,也不知曾有多少人寻幽探胜。我想,西干山之所以如此知名、且为歙县人所钟爱,也正是由于山与人相互辉映、相得益彰吧。都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其实,只要肯努力、不放弃,人生的旅程,何处不是青山!走在回家的路上,回首矗立于夕阳中的西干山,思潮起伏,相看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