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次一次给
又望见墙脚的那盆夏威夷竹，我的心再一次惊颤。
花盆里，只有三五株快要枯黄的茎叶，零零落落，无精打采地立在客厅，残余的深绿仿佛被撕扯过的山水画。
还不到初秋，它怎就惊显这样的老态呢？
我本是最爱这盆夏威夷竹的。
那是去年除夕的前几天，我们突然想起迁到新房后还没有添一盆花草。妻便也快快地收拾了家务，陪我一起去逛附近的花卉店。连看了几家，竟没有一样中意的花草。妻说我太挑剔了。我只笑笑，没有争辩。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的心思，觉得只要是一上眼就喜欢的，那就是最爱。
像当年看到少女时的妻一样，虽然那时的我还只是第一次恋爱，但就在见到妻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完全有所属了。
第一家花店的店主介绍了一盆水塔花，花的中央像是烧红的灯塔，外面衬着碧绿碧绿的叶子层层叠叠，倒也喜庆，可我却觉得它太矮小，太呆板了；第二家店主极力推荐一盆富贵竹，高高的茎被织成了齐整的圆筒篱笆，顶上是围着一簇簇嫩绿的小叶，像刚修剪过的少女的发髻，可人工雕琢的痕迹太明显了，这是我向来不喜欢的。
这可是最后一家了，妻带着沮丧的神情提醒我。
这家店也没有特别之处，窄窄的店面倒也干净透亮，小盆景居多，摆在栅栏格子上错落有致。突然，一团墨绿令我眼前一亮。那是面向街道的玻璃橱窗前的一盆植物。十来株竹茎般的干子，每个茎上都有明显的小节，层层向上，顶上是张得半开的似芭蕉的长叶片，每株都像擎着的手掌。这十来株高高低低地聚拢来，一米来高的盆景俨然就是一个个伟岸、挺拔的男子。
店主说，这是夏威夷竹，一个温馨浪漫的名字。
妻不是常说好像家里还少一点点阳刚之气吗，我心头一喜。当即买了它。
有了心仪的盆景，小舍仿佛也顿时增添了活力。我特意把它摆卧室门口的墙脚，它的左边正是客厅的沙发。这人高的夏威夷竹就像是十几个抱团的武士，让坐着的人倍感君临天下的威严；它每天吐纳着室内的空气，好像也在同化着室主人心里的悲与喜。
我呢，自然也心甘情愿地成了它的俘虏。出门前，总要不自觉地回眸一瞥，像一位依依不舍的老友；下班回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浓浓的笑靥，如一位热情好客的主人。
暑期转眼而至，本来对我这个女婿颇有微词的岳父终于光临寒舍。近耄耋之年的他一踏进房门就夸赞这盆景的好，说它点缀了整个小家，是和睦的象征，也肯定了我独特的眼光。那时妻正在旁边，我心里不住地沾沾自喜：选盆景不是和选终身伴侣一个道理吗？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我的眼光和我的坚持，证明了我是对的。
岳父虽是农村长大的，坐不住，可是城市高楼，他也不方便日日出门去。于是，局于百平米之内，他每天关注着这盆夏威夷竹了，给它浇浇水，拾掇老去的小叶，撕去快要脱落的残衣，这些成了他的日常事务。
盆景也成了我和岳父闲聊时最初打开的话夹子，我才体会到，当初岳父不同意把女儿嫁给我是有原因的，他不是不看好我，而是远隔千山万水，在电话还是稀罕大部分时间要靠书信报平安的年代里，他生怕唯一的女儿受到欺负，没有亲人在身边，就算哭诉，怕也找不到亲人。所以他只说我不够优秀。现在已身为人父的我当然该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岳父其实不是不喜欢我。
半个月后，我亲自把岳父送回了家，临别时，他还特别嘱咐要给这竹子施点肥了。月末，我又一次清理这盆景的残叶，忽然发现有几株根部竟略略发灰，再检查它的茎干，不知什么时候，上面也出现干裂的皱纹。我以为是水没有浇透的缘故。可是过了几天，情况更严重了，那些还青翠的叶子在我的手轻轻触下就黯然滑落。我才恍然大悟：是我的施肥太多了。
你就是该去学学怎样给盆景养护的，妻在责备我，就算是喜爱它，爱它，也不能全部一次就给它呀。
妻吃醋似的批评加重了我的愧疚。
我真是太溺爱它了。春寒未尽，一点点冷风，我就连忙紧闭窗子，生怕它冻着；初夏将至，几缕阳光透进，我赶紧把它移到背光的一侧，生怕它晒焦；酷暑来临，小室内弥漫着热气，我又一天不下十次地浇水，只怕它渴着……甚至还用浓浓的花肥又加了几勺从岳父那带来的化肥一股脑儿全部浇在了盆内。
唉，我竟成了残害它的罪魁祸首！
我本是知道的，对植物不能太骄，为了讨人喜欢，店主已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一身的绿意，又安置在躲避风日的室内；只因能给主人以愉悦，便用了所有盛谀的言语加以赞美……它最终受不了有违自然的待遇。花草如此，人又如何呢？
喜欢它，也不能全部一次就给它呀。想想妻的话，我更加自责了。
就像岳父，其实在我和妻结婚后，他也没有给过褒扬的只言片语。可是他却对我的每一个重大的决定极力支持。不管是买车还是买房，他总第一时间寄来他的“份子”.他的每一次给予，却都不全部给，不是骄气的给，还叫你觉得只有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得最终的结果。他的爱，一次，一次，又一次……那么的自然，却又总能让我和妻深深感动。
我爸爸其实是很看好你的，在别人面前夸过你好几次呢。只是，他每次只夸你一点点。看到我失落的样子，妻终于道出了深藏多年的秘密。
是啊，爱，就是要一次一次地给。
我想，如果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这即将隐没的夏威夷竹一定还绿得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