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行走
妹新买的房要装修。早就说好等买材料时与叔一起过来的父亲却没有依约前来。打电话问他,一会儿说家里忙走不开,一会儿又说不小心葳了脚,走路费劲。我心里便有点犯嘀咕,问叔。叔边喝水边含糊不清的说:“他不是开个棋牌室吗?忙,没时间过来。”我更疑惑了:“棋牌室能有装修重要吗?关掉两天又能怎样呢?”叔支支唔唔半天,突然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哎呀我这爆脾气,实话对你说了吧丫头,你爸开摩托又摔啦。一来怕你们担心,二来怕你们说他,都摔了近一个月了,一直让大伙瞒着你们,腿上到现在还绑着石膏呢——哎呀丫头,你可千万别打电话问他,我来的时候他可是左关照右关照,让我一定不要说漏嘴的”
唉,这老头儿!我简直哭笑不得,又是心疼又是火大。自打去年他出过车祸,把脾脏摘了后,对他的出行安全我总是提心吊胆,每次打电话回去,左叮咛,右嘱咐的就是:要走个亲戚串个门儿,老老实实开电瓶车,千万别再碰摩托了——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反映没那么灵敏了。他每次都是“嗯哪,知道了,晓得的”应和着,敷衍我。
他这样应着我的时候,我都能想象得出他脸上的表情来——自然是不屑的,甚至面颊上的肌肉还会不满的抖动两下。当然,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撂下电话的当儿,他会从鼻孔里发出那个压抑了半天的“嗤”的声音来,再嘀咕两句:才六十,就算老了么?那等七老八十的,干脆哪儿也不用去了。
您瞧瞧,人家不仅不服老,还是个倔犟的人——当然,这倔脾气可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打小就这样。据奶奶说,小时候有一次他犯了错,被爷爷打了一顿,一赌气就跑了。一家人到处找,亲戚、邻居、同学家遍寻不见。到了晚上,奶奶已哭得哑了嗓子,精疲力竭的爷爷和帮忙寻找的众乡亲坐在堂屋里商量下一步计划,这时却听到高高低低的呼噜声,循着打呼声找过去,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偷偷蜇了回来,躲在家盛柜(专门用来装粮食的柜子)里了,时间一长,可不就睡着了么?
不仅倔犟,年轻的时候,脾气还很火爆。三两句不对付,拍桌子打板凳的事纵然不会发生,吼声是一定会掀了房顶的,脖子上的青筋跟着他的吼叫欢快的跳舞。这个时候,我和妹一般大气不敢出,躲在卧室里从门缝里偷眼瞧他,断然不肯跨出房门一步的。而一旦遇着我们做了错事,他基本上不用开口,只拿那两只威严的眼盯着我们一看,我们的眼泪出便“刷刷刷”的下来了,比抹了胡椒粉还管用。因了他的威严,我那最小的叔和两个双胞胎姑姑,当年都二十大几了,还是怕他。二姑三姑家几个调皮的浑小子,在别人面前再怎么猖狂,见了他也象老鼠见了猫一样,立刻就软了。
偏偏还越老越吃香,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总喜欢把他请了去,做什么“帐房先生”,都说他字写得好,帐目算得清爽,他也便满心的喜悦,不管人家真恭唯还是假敷衍。照例一脸威严的模样,打点你去做这事,吩咐他去办那事,别人竟也听他的调谴,“哎,噢”的应着,麻利的去了。于是,便越发得沾沾自喜了——虽然他从不轻易流露他的喜悦,但从他的话音里我们却是听得出来的,比如:“他们家真烦,没个主事的,凡事都依赖我呢。”“他们说我如果不去,他们就缺了主心骨,非得让我去帮衬着,你说这叫什么事儿?”——那份自信,那种被别人需要的满足感,让他觉着,自已年轻着呢。
显然,这位倔犟的、威严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老头儿,把子女反反复复叮嘱的安全出行问题当作低估他的笑话来看了。当他再一次摔倒的时候,我的心里象针扎一样疼痛——我可怜的父亲,当他的步伐不再矫健,当他的反映不再灵敏,当他在岁月面前不得不低下他高昂的头颅的时候,他心里的落差是多么的巨大?他内心的彷徨又有谁能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