矦婶儿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我正在上大学二年级。一天收到农村老家一位朋友的来信说:“放暑假回来看看吧,矦婶儿要改嫁了。”同时还寄来矦婶儿一张所谓《招亲启事》,意思是:本婶子要改嫁了,凡村里男人,不管是爷爷辈儿孙子辈儿的,只要年龄相当,相中我的,都可以亲自或托人上门求婚;双方同意,即可登记结婚。
矦婶儿在我们老家一带,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我们村解放前后,她曾因一段“鬼婚”而名噪一时。如今“鬼”儿子也该有十几岁了,她竟突然提出改嫁,而且不论辈数儿,双方同意即可,这也算得上一件新闻了,不知家乡又该传成什么样子了。于是,学校放假的通知一发,我就急急忙忙乘火车奔回家乡。
在一天一夜的行程中,矦婶儿的往事,在我面前就像一部大戏,一幕幕地拉开了。
我们村俗称“寨里村”,村周围有一圈城墙,据说是当年村民为了防御土匪骚扰而修建的。村上绝大部分人家都住在“寨里”,只有少数人家,因为嫌地方窄狭,移居到了城外。矦婶儿家就住在寨东北的城濠外边,离我们家族的坟地仅有百米之遥。解放前夕,逢年过节母亲带我给爷爷上坟时,就打她的门前过。有好几次,我们见到一个年轻女人独自在家门前转悠,长相还算得上漂亮,高高个子,浓眉大眼,说话高喉咙大嗓子的。母亲说:“这是你矦婶儿。”有一次,她拉着我母亲到她家里坐,给母亲说了许多话,最后只听她流着泪说:“住在你家坟前,一天到晚连个鬼也见不上;就是有个鬼陪陪,也比一个人空牢牢的强啊!”
回到家我问母亲:“她怎么哭着说找个鬼陪陪呀!”母亲说:“你矦婶儿苦呀!才结婚不到一月,你矦叔就被拉了壮丁,一去三年连个音信儿都没有。以后可怎么过呀!”我说:“那就再找个男人呗!”母亲说:“你矦叔死活不知,咋能哪!”
又过了两年,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我听到几个人议论说:“矦婶儿找了个‘鬼男人’,还怀上了孩子。”我想:“鬼男人?矦婶儿确实说过找个鬼陪陪的话,难道真的找了个鬼男人?”晚饭后,我找到寨东北街的几个要好的朋友问究竟,一个朋友说:“是真的。有一个中午,大白天的,我听到她家院里有喜笑声,趴到街门往里看,见她和一个男的,光着身子在院子里的芦席上翻滚打闹呢!”我说:“你看清那个男人是谁吗?”他说:“看不清,不过好像这个人在哪儿见过一样。”我说:“你问过她吗?”他说:“我嫂子问过她,她说‘还不是那个死鬼,这一段他指不定哪一个晚上或白天,就回来了。’”她说的“死鬼”指的就是她被拉壮丁的男人。“我看你像怀上了,是不是他的?”矦婶儿拍拍肚子说:“那还能是谁的!”
矦婶儿和“鬼男人”怀孩子的事,很快传开了。有人说:“人老几辈,只听说过有人鬼成婚的事,可谁也没见过,看来这种事还真有啊!”有人说:“兴许她男人死在了外边,还操心着家里的媳妇,他的魂儿回来了。”三村五里的年轻人听说此事,都在传说着,有的甚至放下活路,跑到我们村里偷偷地来看矦婶儿。矦婶儿挺着个大肚子,若无其事的走来走去,逢人仍然嬉笑如常。也有不少人不信有什么“鬼男人”的事,用惊疑的眼光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当着她的面说破此事。
矦婶儿的肚子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生了,村子的传闻也越来越多。母亲是不太信鬼神的,有一天她说:“我去问问。”母亲这一问,才问出了究竟。
矦婶儿含着眼泪对我母亲说:“老嫂子,你说说,我一个人过日子,上无老,下无小,有啥盼头!想改嫁又不能,难道真的做一个贞节烈女吗?我不甘心呀!”接着,她讲了那个“鬼男人”的事。
原来那个“鬼男人”不是鬼,而是人。矦婶儿说,有一天夜里,我刚睡下,一个男人推开我的屋门进来,我掌灯一看,原来是他大哥矦栓儿。我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是两耳光,还把他的脸抓出了一道血印。闹了一阵,他一句话没说,我却犹豫了。我想,他大哥帮我收种碾打,也算不错。就是和他睡在一起,又有什么呢!他兄弟不在了,他“木匠错一榫,以哥代弟”也不算什么,万一有个一男半女,不还是他家的根儿吗!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
我们为了方便,我在我家的后院开了一个后门,逢晌午大家歇晌时,或者夜里喂饱牲口以后,让他进来,说说话,解解闷。日子长了,还觉得挺好的。没想到还是让人知道了,现在又怀上了孩子,隐瞒不住,就说他是“鬼男人”,那也是大白天说鬼话,我知道是哄不了人的。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破罐子破摔,索性把事情公开算了。这个脸,我不要了!
谜底一揭开,村子里炸开了锅。不少老人对着面羞辱侯栓儿, 骂他是畜生;侯栓儿的妻子和矦婶儿大闹。矦婶儿此时也想开了,不温不火地说:“嫂子,你看我活的够艰难的了,你给我留一点活路行吗?”侯栓儿家的看矦婶儿确实可怜,就又同侯栓儿闹。时间长了,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矦婶儿的孩子降生在土地改革结束以后。那时,全国正在掀起一个宣传婚姻法的热潮。乡长带领我和我们村上另外一个中学生,巡回各村演讲。记得在我们村演讲时,矦婶儿对寡妇可以改嫁那一节,听得很认真,她还问:“要是家里的男人出去几年没有消息,那该怎么办呐?”乡长答复说:“只要在报纸上登一个启事,过三个月没消息,就可以改嫁了。”矦婶儿咂咂嘴儿说:“那可难了,到哪儿登报去呀?这一辈子算了。”就这样,矦婶儿改嫁之事又搁下了。矦婶儿依然和侯栓儿明铺暗盖地来往着,如今孩子已经长到了十多岁了,谁也没想到,矦婶儿又正式提出改嫁之事。
等我回到家时,已是第二天夜晚。母亲说,你矦婶儿改嫁的事,已经办完了。我问:“这么快,嫁给了谁?”母亲说:“北头儿二秋。你矦婶儿改嫁的风声一出,村里上门求婚的人有十多个哪,她都不情愿,最后她看上了二秋。”我说:“二秋?那是一个有名的浪子,虽有一身力气,模样也还端正,就是毛病太多。”母亲说:“谁说不是哪!可是你矦婶儿说,她有约法三章:改掉恶习,好好劳动,对她们母子好。不答应这三条,她是不会愿意的。”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早饭时,就在北头儿饭场儿里见到了矦婶儿。她端着饭碗,笑着说:“啊!大学生回来啦!”我说:“矦婶儿,给你道喜!”她说:“今后可别这么叫了。我嫁给了二秋,可是一头跌进娘娘庙,从爷爷辈儿变成了孙子辈了。二秋把你叫叔,我也得跟上叫你叔了。”我说:“别改了,还是各叫各的吧。祝你们白头到老!”她笑着说:“托你的福吧!我已经白了头啦,不会再变了。”其实她那时才三十多岁。
从这一次暑假后,我有四年没有回过家,可还是操心着矦婶儿改嫁以后的事。我写信问母亲,母亲回信说:“好着呢!你矦婶儿改嫁后一连又生了一儿一女;二秋也很勤快,头等劳力,在地里劳动一天不落,也不再耍钱了。对他们母子也好,知疼知热的。你抽时回来看看吧,你矦婶儿天天在饭场儿夸男人哪,说有个男人就是好,白天有人端饭,晚上有人暖床,外头的事有人支应,过上了当奶奶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