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半
我听到火车从南面呼啸而来。许多双轮子拍打着铁轨。拍打声渐渐稀疏。最后是一声长笛。我感觉它像一只受伤的野鹿,哀嚎了一声,最终倒在了站台里。下午将近三个小时。我都在以睡眠打发。我想把漂在视网膜上的那些浮渣给打捞起。半丝的颓唐也要不得。我妈妈大老远地来看我。她绝不想看到一个精神萎靡的我。
从住处去火车站,约摸十五分钟的路程。而妈妈从站台到验票口,也需要这个时间。幸亏我掐捏得准。没有让妈妈久等。尽管是节假,傍晚的火车,人还是很松。因为天气预报早就说过了。这个城市近两天会有一场大雪。风雅人现在也不缺乏通变的气质。可以想象的出,谁会穿一身笨重,跑到许多里以外——而目的只是踏雪寻梅?我眼光对准人流稠密的地方刷了几下。没两个来回,我妈妈的那件绛红色的棉袄便把我的目光给粘住了。像蝉翼被树胶粘住了一样。现在我又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家了。假设有人凑过来,要我谈谈对家的认识,无需多费口舌:只要我妈妈站在哪儿,那儿就会呈现出一个家的样子:青菜从篮子里倒入油锅,笼起一团烟,蒸米饭的水蒸汽把锅盖浮起来。食用过的碗碟附着一层油腻,拿抹布一点点的揩拭。我在教室里听讲了一个上午。背着十来册书回来。人还在楼梯口,就开始大声叫唤。声音从客厅推入厨房。里边立马透出一声回应。可以说,上大学之前的许多年,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过程。我妈妈就像从外边雇佣来的保姆。小心翼翼的打点着我的饮食。把高尚的种子颗颗粒粒的埋入到我的思想里。从根本上决定了我现在对事物所作出的种种正确判断。我很后悔我长到这么大。因为这个结果是以妈妈容颜的凋谢,还有就是我们母子两相处时间的大面积流失为代价的。虽然这一回与上次比较,我并未觉得她更显得苍老。但岁节在这儿翻动了一下。无形中使人感觉到岁数也就拔高了些。我妈妈要跟随我到寓所去。这时风中开始有了一些雪子。当走进大院子时,我尝试着把眼光切入到妈妈的视觉中。如果把它想象成为一个陌生环境,我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平常无能觉知的事物了。我妈妈很担心她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嘈杂而不见秩序的小区里。可眼下,在这个有半张篮球场大的院子,不但植满了花树。许多个方位,还安设了供人坐栖的石椅。楼梯口的电子防盗门更是为楼上的小家庭,添了些许的从容与闲散。当她进到寓所,看见我能够单独的拥有一间卧室。总算感觉到,从今年七月以来的担心——完全是没有必要。
现在她又开始来尽妈妈的义务了。帮我收拾房间。地板用拖把打理的一尘不染。至少她看到我有一些小小的进步,再不像从前那样的散漫。这一次她为我带来了干果,橙子,还有卤排骨。她总是这样认为,食物凡经她过手,我食用起来就会干净些,营养些。可以说,这些年,我骨骼一寸一寸地增长,与妈妈这点点滴滴的呵护是密不可分的。
大雪落了一天一夜。户外的光线被积雪所映衬着,都带着刀锋似的发白。现在又已经是下午了。大屏幕上的车次刚刚翻洗,候车厅此时有些空荡。就像胃里食物刚刚吸收。这边补充还没有来得及。前边有一个趟次的火车已停止剪票。为保证旅客安全,铁栏杆门被乘务员用一具大锁给锁了起来,几个迟到的年轻人最终被这座城市给挽留下了。就是这倏然而来的小插曲,一下子母子送别的色彩,被渲染得极深。我发觉妈妈这些年来在我身上所花费的心思,就像艺术家在艺术品上所花费的心思一样。她一点一毫的,将我朝美的,善的模样上面塑造。只要是关系到我的成长的细节,她就无不是把它当精神事业来做,我抬头看了看腕表,指针打在了下午三点一刻,要不了多久,这具机器就会把蓄积在胃里的食物碾碎。然后拖运、分散到各个地方。我妈妈就如一丝碎末。配合火车,艰难的完成这个工作。
四百公里的路程,时间上还得穿过一顿晚餐,我拉开旅行袋,发觉干粮并不多了。于是千万叮嘱妈妈火车上务必补充些食物与饮料。假使到了家,一定要给我电话。可以想象的出,一个中年女人独坐夜行车,其过程会是一种怎样的煎熬。我对她的这番爱惜,在小时候就是有的,如果我妈妈的手指不慎被菜刀划破。我身子就会惊惧的打一个凛。而如果一间屋子有我妈妈在。这间屋子最起码就会放光。可以说,这种恋母情结在我这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我坚信倘若我妈妈不老的话,童年就会很安静的呆在那儿不跑。所以“回报”这个词根本解释不了我为什么要好好地对她。并且我觉得,假设对人好,始终只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思路。那么爱就会遭到极大地亵渎,终究要沾上不净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