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的思念
有种思念总也放不下，可冬天的风一吹也未必就不可以不想，于是到嘴边的话便保留了一种风格，任如飘带的思念慰藉那些值得思念的人们。
我还是想提到春天里的一个故事：一个笑靥如花的母亲，领着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走在刚泛青的草地上，几株卖弄生机的丁香总想早些放出花朵来，可春风的力气还弱，尽管蕴蓄了一冬的劲儿，花苞还是没有打开。可这并未影响此处的风景，丁香一看到自己成了孩子学步的扶手，也便似有了朗朗的笑了。孩子天真地顺着这个似乎硕大的树的枝隙，看那湛蓝的天空，天空中那个温暖的太阳，也像母亲般咯咯地笑开了。
我在边上被这个美丽的画卷吸引了，于是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笑开了，其实我的笑里面有许多的羡艳成分，因为我似乎想不起我学步的时候到底是不是经历了这个孩子的过程，是不是也看到这初春温暖的阳光，阳光下那个幸福的妈妈，还有那棵快乐的丁香树。我怀想我那个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的，想着想着，便醉意般的飘荡起来，其中里面没有一点酒精在作祟。
一想起那个可敬的母亲，好似又看到我可敬的母亲一般，母亲一脸的雀斑，额头上有一颗鸽子蛋大的肉瘤，那肉瘤顶在母亲头上足有六十年，我认识母亲时母亲就那样，母亲的眼睛会说话，尽管母亲的思维乱得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母亲患有精神分裂的顽症。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苦菜飞满了地，一棵棵的幼芽像一朵朵绿蝶伏在田垅上。我记得母亲那时还没有脱棉裤，右手挎着用棉槐编织的大筐，筐里放着一把小铲，左手领着我，到广阔的田地里挖野菜。
和煦的春风夹着一丝冷，忽而又掺着一微热，那种感觉抚在脸上舒服极了。母亲手头很快，不一会便挖了多半筐，累了便坐在坝界的石板上休息。母亲冲着我笑，叫着我的小名，用手扶摸着我的头，其实也是笑靥如花的，那时母亲已是快五十的人了，头发已经半白了，手早已失去了光泽，手背更是闪着颗颗黑斑。
她从界坡上拔了几棵菊菊花，花正开得旺的，露出些许黄色的蕊；开得早的便留下一溜长长的白胡子似的丝状的穗。母亲把花夹在我的耳朵上，用白胡子绑在我的唇上，余下的就是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其实母亲平时一般是不笑的，大多是绷着严肃的脸。我自便也是笑，不时地拿母亲筐里的苦菜吃，因为那时候人大多是吃不饱饭的，母亲怕我饿死，也便经常去田野挖苦菜让我吃。
我是被苦菜养大的——苦菜一到穷孩子的嘴里便是甜的了。一筐的苦菜回来再摘干净，放到清水里泡上一个时辰，吃饭时捞出来搅些酱夹在春饼里，那是小时候我最爱吃的饭。
吃饱了后，我就找最暖和的小草坡，小草坡的洼处背风，就躺在上面，枕上一块大圆石。太阳洒着温柔的光，像母亲的手；春风拂着耳边的蓑草，唱着动听的歌；蚱蜢还小，翅膀没有生出来，跃一步停下来，再跃一步停下来；大地似乎有声音似的——那时老是有这种感觉。有时闭眼睡一觉，醒来时总是想起母亲的笑来，想着想着便飞一般地跑回家去，也不管脚下是一行行整齐的绿油油的庄稼苗了。
记忆像一把锁链，一旦打开了，又像开了阐的水，总也不好收。我不想说什么说话的风格什么的了，于是缄默了七八天，直到前天的一件事，我又封不住自己的嘴了。
单位的C君请我吃酒，酒桌上要了一个菜——干白菜炖豆腐。于是我来了兴头，因为干白菜有我的许多情结。
当我长了胡子的时候，母亲已经六十有余了。我在远处求学，一天天饿得如饥狼一般。其中一个星期，我周四就断了粮，原因是为我班的一个丧父的同窗捐了五角钱。两天后，饿着肚子回家，母亲迎我回来，那时候母亲的病似乎有所好转，但满头已经白发苍苍了，母亲看我饿得脱了相，她的眼睛也浑浊了许多，我只好躺在炕头上迷迷糊糊地睡却了。
“孩子，起来，吃饭喽！”母亲拥我一把。
我一骨碌爬起来，炕上中间的小方桌上，一个粗瓷大碗里冒着热气，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边上是两个玉米面饼子，一碗白开水，一把昏暗的筷子。
唱戏的说：“喝一口凉水也上膘。”先喝一口热水吧，再嚼一口干粮，最后品几口香喷喷的菜。什么也不说了，已经没力气说了，说什么呀，任那饥肠漉漉且又悬到喉咙的心够着底再说吧。
母亲依旧是笑，说是有几分傻吧，但那执着的眸子里又透着几分彻骨的精。
“妈，什么菜这么香？”当我有力气说话的时候便开口了。
“干白菜。”
“哪弄来的呀？”
“队里挨家分完，我偷偷地把地里的菜帮子收回来，像辫小辫一样辫上七八串子，春黄不接无菜吃，好给儿子吃呀。”母亲骄傲地说。
母亲盯着我吃饭，我强笑着，连泪一起吞进肚子里。我家成分不好，母亲吃了不少的亏，自然连队里拣菜帮子的份也轮不到母亲的，这我是知道的。但母亲养活了全家七个儿女，我是最小的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就可想而知了。
后来，我成了家，每回家的时候，东房老杏树上总挂着母亲辫的几挂干白菜，尽管我不来得及吃，但我知道那是母亲给我准备的上好的礼品。
思念的事不想说出来，装在心里也许更是一种美丽，可有时不说出来，心里的美丽似乎有时有一种犯错的意象，于是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倾吐出来，也不便让泪水被别人发现。
春天又来了，一个笑靥如花的母亲，领着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走在刚泛青的草地上，孩子扶着丁香树学走路看那湛蓝的天空，天空中那个温暖的太阳。其实那孩子是我的儿子，那个笑靥如花的母亲是我的妻子。
儿子八个月的时候，母亲已经八十二岁了，那时候她老人家的病很重很重，就怕看见小孩子，何况是婴儿了。
母亲一天不如一天，甚至连饭都忘记吃了。我住在城里，总想让母亲看一眼我的儿子，一来是我的孩子怎么也得在一生中见一眼他的奶奶，二来是也想让母亲看一眼自己的小孙孙，已免死后无憾。
那是腊月初八，凛冽的寒风吹得山响，我们全家四口护着孩子回老家。
母亲坐在炕头，神情有些恍惚，看见我回来抱着孩子，便吓得往炕里挪；父亲扶着母亲，我上前握住母亲的手说：“妈，别怕，你孙儿看你来了，别怕。”
母亲叫着我的小名说：“这是啥呀？”
“我的孩子，你的孙子呀。”
“噢，放那吧。”
我打开包裹，孩子睡着了，不住地咂着小嘴，两只小手握得极紧，一副安详的神情。
过了好久，母亲的精神似乎有些好转，忽然显得有些高兴的样子，于是小心地伏过来，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小孙孙。又过了一会，竟然用她那只粗糙的老手摸孙子的小脸蛋。
“睡吧，这不冷，睡吧，跟你小时候一样。”母亲抬头又看看我，那和蔼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母亲对我的无尽的好来。
我转过头，强忍着泪，怕泪水搅了母亲难得的一时的快乐，于是纵有千言万语就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哎！还说什么呀，一生的苦让母亲受了，一丝的幸福母亲也没得到。
谁成想，来年正月母亲便去世了。
风萧萧兮几度寒，
水沧沧兮不复还。
情切切兮思难断，
意绵绵兮泪满衫。
谁说不是呢，记忆其实是很折磨人的，思念更是一种煎熬。写完了，不敢再回头读，生怕再引起更多的泪水，抑或是引发更多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