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还,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黄鹤楼》
第一次读到崔颢的这首诗,是在高二的语文课本上。那时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的我对崔颢这些美丽的句子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只觉得读起来挺琅琅上口的。如今,站在西北的黄昏中,沿着淡淡的晚霞向四川的方向望去,突然有点感怀崔颢的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了。
崔颢是在日暮时分登上黄鹤楼的,四周一片静谧,一个人孤零零的,肯定有一种被人世遗弃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远方的黄昏与浩淼的江水都不属于他这个异乡人,只有家乡的晚霞属于他。而他的家乡又在哪里呢?漂泊的地方太多了,见过的落日与晚霞也数不清了,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家乡在哪里。站在黄鹤楼上,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向四周看了看,感觉一切都很缥缈,突然心里酸酸的,终于禁不住问了一下自己:日暮乡关何处是?
他这一问便牵出了烟波江上的惆怅,他这一问便问住了漂泊天涯的游子们。就连写下了中华第一思乡诗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李白见了崔颢题在黄鹤楼上的这首诗,想要出口的诗句也突然收了回去。历史上只记载了李白见到崔颢的这诗后,便不在再黄鹤楼上题诗,没有写到李白当时的表情。我猜想,一生都在流浪与漂泊的李白读到“日暮乡关何处是”时,一定忍不住流泪了。读崔颢的诗,李白深有共鸣。我坚信,千百年来与崔颢共鸣的不只是李白,但凡到过黄鹤楼,读过崔颢这首诗的游子们也一定哭了。崔颢还真是狠心,他吟出的这一句“日暮乡关何处是”,不知问碎了多少人的心。
心碎的人,当然也包括千年之后求学于荒凉异乡的我。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家乡在崔颢的心里是具体的,有谁会忘记自己的家乡呢?我想他就连屋前的几朵小花、屋后的几棵小树都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他又会问自己,家乡在哪里呢?或许,真正的游子都是不大愿意回家的,他们不敢面对家乡的物是人非,就不停在外游走、漂泊,终于在无尽的思念中像一个迷路的小孩一样,傻傻地问自己家乡在哪里。他们是在故意把自己置于异乡的体验之中,这是一种人生非常独特的人生况味。记得余秋雨先生在《乡关何处》一文中这样写到:“诸般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相辅相成。”我的异乡之旅不多,体验也不够深刻,算不上是真正的游子,我的心虽然也因想着家乡而有些支离破碎了,但是我却不愿意像崔颢一样故意把家乡抽象得那么诗意,把家乡朦胧得那么遥不可及。望着四川的方向,虽然看不见我的小村庄,但是村庄里的一切事物都在我的脑海中倒映出了具体而又立体的影像。
村庄里的那个小池塘里,有几丝远远近近的波痕,是冬日里的寒鸭在抖身上的水,准备望农人为它们设置的家里回了。忙碌了一天的农人们也扛着农具,哼着农村的小调,往温馨的农家小屋里归去了。夕阳把归家的农人们的脸照得有点泛红,他们的脸上有些疲倦,却又有些质朴的笑容。我家屋前的那片竹林,在寒冷的晚风中左右摇摆,时而掉下几片熬过了萧瑟秋季的枯叶。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年迈的核桃树,叶子都已经掉完了,只剩下了一些稀稀疏疏的枯枝。夕阳的余晖就从这些枯枝间洒在院子里,洒在躺在院子里休息的小黄狗身上。炊烟从农家小屋的烟囱里升起来了,在晚风的吹拂下,弯弯曲曲地向着灰中泛白的天空飘去了。我仿佛闻见了母亲煮腊肉的味道。那种味道是我最熟悉的味道,是我最怀念的味道……
想着家乡这些熟悉的东西,我的眼角有些泪水,或许我流的是与千年前的崔颢同样的泪水。
家乡没有父亲,思绪回到家乡时我没有看到父亲的影子,突然有些想念父亲了。对了,父亲在与我离家乡同样遥远或许更遥远的江苏打工。前几天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家。父亲说他要腊月二十几才能回家。父亲的回答有些苦涩,我能听出来父亲的话里包含了他内心的诸多无奈。为了全家人的生计,父亲一个人离开了他深爱了几十年的家乡,紧紧只是为了生计。我知道,父亲的内心深处是想早一点回家过年的,然而人在异乡,他是身不由己。父亲所在的地方有没有江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父亲也一定与我一样在黄昏中遥望着四川的方向。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闻见母亲煮的腊肉的香味。如果闻见了,我想一向很坚强的父亲也会流泪满面的。
在我面对黄昏的地方,没有浩淼的烟波,也没有迷茫的家乡。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想在这日暮时分面对晚霞像崔颢一样问一问自己:日暮乡关何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