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
那年夏天,我遭遇的是苦难,记忆却是粉色的。
母亲再也不能承受贫穷和嗜酒如命的丈夫,愤然出走。我牵住母亲的衣角,期望她不要丢下我。母亲受十几年的拳脚,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疼她的人和一个安宁的家,她不想错过。掰开我的手,母亲说,原谅妈妈!然后,她的身影毅然消失在暮色里。
生活一片黑暗,我蜷缩在自己的小屋里,关紧门窗,塞住耳朵,抵御父亲的咒骂和摔打。我抱住书本,像抱住一棵救命的稻草。一本《少年文艺》被我翻得泪迹斑斑柔软无比的时候,我决定出门。
纸张的硬度不能支撑我的体重,我把心脏交给了纸上的文字。
那是个淫雨霏霏的早晨,雨点敲打梧桐树叶噼噼啪啪。我捂着胸口跨过咬牙切齿的父亲的躯体,蹑手蹑脚走出家门。自从母亲走后,他就每天烂醉如泥地堵着房门睡,不知他是怕我离开还是把我当成了母亲看管。想到父亲从此要失去生命里的两个最亲的亲人,我很担心,我很想回去拿一条被单给他盖上,但父亲梦里的咬牙切齿吓得我来不及掩上门就钻进了雨雾里。
买了车票,我的兜里只剩一元钱,但我还是毅然踏上了列车。我心里有一个强烈的信念,就是我要去找《少年文艺》杂志社,我要去找黄培佳。去找她们干什么我却不很明确,找到他们似乎我就找到了母爱,找到安宁的家。
下了车我一路走去朝天门,天很闷热,我很焦渴,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在我很快找到了杂志社,几个年轻的姐姐正在说笑,看见我一齐停下来看着我。我说,我要找黄培佳。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一个娃娃脸,漂亮得如仙女一般的姐姐跑过来拉我坐下,给我倒水,询问完我的情况,又搂着我的肩头把我送到招待所。
喝了水我就有了力气,我告诉她我没有钱,希望他们帮忙给我找份工作,干什么都好,只要有饭吃就行。她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让丑陋的我很自卑,再也不敢说别的。
我在招待所睡了一天一夜,第二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开始想念爸爸,开始想念我的小屋,想念家里黑粑粑的饼子,那是我自己做的。
再次见到仙女姐姐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我正在晕晕乎乎地昏睡。天仍下着小雨,她撑着素色的花伞,领着我走过长长的雨巷,风吹起她的长发轻抚我的背脊。在巷口餐馆,她请我吃了热汤面,我又恢复了活力。她建议我回家好好守着爸爸,我立刻同意了,回程的车票和其他费用都是她给的,说回家有钱就还她,没钱就算了。
那天早上的情景刻在我的脑海里,细细的小雨,干净的石板路,长发飘飘的姐姐白衫黑裤撑着雨伞,温暖地笑着,漏着洁白整齐的牙齿。一首忧伤的歌谣飘在湿漉漉的小巷里,清婉而悠长。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家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仙女姐姐的嗓音哽住了,脸上有一些忧伤。我问是不是我让她为难了?她再次揽紧我的肩头,说不是,是她想家了。而我一路想的却是怎样还仙女姐姐的钱。这似乎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回家后,我被淹没在艰难和喧嚣的生活里,过着普通的揪心的日子,但心中有爱,便不再绝望。
有些事情时过境迁就找不到影子,有些心情会潜进你的骨子里不时温暖你的心。南京之行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爱,我只知道依赖着家,依赖着爸爸妈妈,从此之后,我知道我应该爱家,爱爸爸,也会想着别处的妈妈。在我少年的心里,初恋是朵最纯美的玻璃花,我一直不敢碰触她,哪怕想一想她也会破碎一样。哪怕想一想那个人儿也会飞走一样,我要好好的保护她,等我长大到可以抓住她的那一天。这之前,我用心地爱着酗酒骂人的爸爸,爱着我越来越破败的小屋。等到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初恋不一定要给一个人,我的初恋给了文字,给了那个夏天,给了仙女姐姐,而后又给了家,给了我的父亲母亲。生活给了我很多苦难,但苦难里有很多善良的人们及美好的事物,他们教会了我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