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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我在这里

作者: 三郎2012/10/19心情随笔

父亲、母亲、姐姐和我

和现在的我一样年纪的父亲,还不算太老的他,斜挎着一只人造革的黑方皮包,在乡村的土路上踏着大步前行。我斜挎着一只黄绿色的帆布书包,在后边高一脚低一脚地小跑着。12点的车子,一天就一班,跟不上就得回头等明早的一班了!父亲的话像一根鞭子,抽得我脊背发酸。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明明听母亲问过他时间,他说才十点半。我又不是没去过镇上,我相信,七八里的土路,我要是真跑起来,半个小时一定能到。但,他在前边走着,我不敢跑。但不跑,又跟不上他那么大的步子。一个大人在前边威严地昂首阔步,一个黑瘦的小孩子在后边满脸赤红地一路小跑,相信路上的人和路边的人家都看见了……那个秋天的这副滑稽的画面,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来,依然很清晰,也依然让我莫名恼怒。

国庆节快到了。那天傍晚,一路和几个玩伴打打闹闹,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我赫然发现在县城上班一年回来不了几次的父亲,坐在锅屋里的饭桌旁,正和母亲相对而谈。到城里上学怎么样?停下对话,父亲突然问我。我头皮一麻,知道我的好日子要结束了。我不想去。这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可是,我不能够拒绝。因为,我从来没有勇气拒绝他。他是在城里工作的人,在家里,在村里,“四爷说出来的话”,一般都不会有人轻易敢反驳的。好吧,国庆节我家来正好带你!板上钉钉。我在即将失去熟悉的环境和伙伴,与即将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的那种惶恐不安中,相当纠结地过着剩下的几天。

母亲亲自到供销社买了一块栗色的卡其布,让姐姐带我到方师娘家做一件象样的衣服。她没有扯那些质地柔软而花色繁多的棉布,她说,到城里上学了,得穿好点的。还特地关照姐姐,要请方师娘做好看点,要时髦的,不能城里人瞧不起。姐姐又羡慕又忌妒又舍不得地和我一起去了方师娘家。一路走还一路说我,这布多好,做件衣服真是太漂亮了!要不是你上街念书,你想吾妈会舍得买给你?买也得先尽我,你只能拾我穿剩下的!哼哼哼。多年后,姐姐也进城读书了,她还时常提起我那件漂亮的衣服,依然一脸忌妒之余,多了一份戏谑:听说一个多月没洗啊,妈洗掉五桶水……真不知道怎么穿得出去的哦,很恶心的,是吧!

方师娘听明了姐姐的来意,笑着说放心呐,看我的好手艺哦,包你这一件在城里也漂亮得紧!国庆节那天,我就穿着那件有着四个口袋的卡其布学生装,和一条藏青色棉布大脚裤,外加一双黑色方口松紧鞋,很别扭地在乡村道路上一路小跑到了镇上的车站,然后坐进了一堆打扮得漂亮得体的城里孩子中间。

那件时髦的上装,的确很漂亮,但我只有这一件能穿得出去的外套,裤子和鞋子也是一样。所以,这一身衣服,在母亲第一次进城看我之前,从来没有脱下来换洗过,也没有什么可换的。直到袖口和领口都变得黑而油亮,这件外套始终脱不下来。父亲很忙,他问不到这些。大约要到两个月的一天,中午放学,我回到父亲的宿舍,一看,母亲来了!她一看到我,很吃惊地说,衣服就没换过吗?都能再剥一个下来了!快脱下来,我替你洗下。那天中午,我开心地吃过父亲从食堂打来的饭菜,快活地光着身子坐在阳光里晒着,看母亲在水池边洗那件漂亮的学生装。汰了好几遍,水都是黑的。

母亲的另一个意外的发现是,我的头发都纠结在一起,像一个烧糊了的饼盖在头上。而我则时不时克制不住地挠一阵。她在晒好衣服时,摁住我揿开那块饼一看,倒抽一口凉气:“妈妈呀,这头上害成这样,把个细小的(小孩子)作(方言,此处有糟蹋之意)死了!”我的头皮早烂了,发出阵阵恶臭。赶紧洗头,又是几盆黑水,水倒在地上,还有阵阵臭味扑面而来。“死人吗?就不晓得带细的洗洗澡洗洗头吗?”在母亲的骂声里,脾气暴躁的父亲难得一次没有发作,而是灰溜溜地跑到东风药店,买来一盒绿药膏。母亲边心疼得嘴角不住地抽凉气,边毫不犹豫地用大剪子把我头发薅掉大半,露出溃烂得像一块狗啃过的烂猪肉似的头皮,把一盒药膏全都抹在我的头皮上。瞬间,那凉凉的感觉从头皮浸透全身,让我舒服得想立即在地上躺倒打个滚。那几天,我就顶着个恶心的瘌皮头上学放学,感觉人生有时如此灰暗。可母亲在,一想又忍不住要幸福得飞起来。

亲爱的师长们

送我去学校的,除了父亲,还有一位陈叔叔。他是父亲在文教局的同事,父亲宿舍的隔壁邻居。后来长大了还知道他是我们的同乡。再后来,他的儿子和我又在高中同桌三年,是我认为最好“欺负”却又最舍不得“欺负”的好朋友,我们的友情一直到二十年后的现在。当时陈叔叔还是文教局的人秘股长,父亲也是文教局的干部,本来是可以直接带我去学校的,但可能考虑到更容易跟校长沟通吧,还是请了他出面。我想,不然的话,我也许就不可能那么容易转到县城这所最好的小学来续读。这个想法,在前不久与母校所在的教育集团校长、我当年的班主任相聚时得到了证实。他说,伙计,那时候能把你从个大队小学转到县城最好的实小来的,我想肯定不是一般的人。那个时候,我刚毕业,也不懂,反正就想你父亲或者那个带你们来的,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事实上,尽管陈叔叔后来官至乡长、县监察局长、县纪委常委、副书记,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官,也许,他只是出于乡情友情,才帮了我们这个大忙吧(后来,直到我工作,他们一家还帮了我们家不少别的忙,我一直心存感激)!

在校长室了作了简单沟通,校长就让我直接进班。陈叔叔和父亲带着我从教学楼上下来,沿西边一条紧挨操场边的青砖路向南,直到操场尽头的一排青砖平房里。那是五年级年级组老师办公室。班主任是一个年轻人,高高瘦瘦的,戴一副半框的近视眼镜,穿着一身黄“的卡”军便装,和蔼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微笑着听陈叔叔转达了校长的意见,然后用温暖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啊,欢迎新同学!小朋友,数学老师正在上课呢,跟我进教室吧!

两位老师都很年轻,刚刚从师范毕业,也才二十岁吧,风华正茂。因为班主任第一天摸过我的头,所以后来很多时候,我都感觉很温暖。这种感觉,也让我慢慢消褪了一个乡下孩子初到城里的自卑和胆怯。二十多年后那天,他重复了一下当年的动作,说,我就再摸一下你的头吧!当他温暖的大手放在我头发稀疏的后脑上时,我恍惚一下子回到了曾经的时光。很快就考试了。说真的,在我们村里上学,我只知道期末会由全乡统一命题,考一次试,其余时间,我真还不知道在上课做作业之外,做学生的还要经常考一考试!所以,我当然不知道要复习,试卷改下来,我语文56,数学52,数学老师没说什么,身为语文老师的班主任有一天晚读课时把我叫到讲台前,说,伙计,就你这个成绩,还到街上来念书?我不吱声。他又说,如果下次,你还是这样,我就把你送回到你们大队小学去,怎样?我点点头,好啊!一想到可以回家,又能和老朋友们玩到一处,我有些不由自主。忽然又惊醒,赶紧摇头:不不不!倒不是我舍不得离开,是我怕父亲的打。他笑了,说,好啊,哪你下次考好点我看看。我说,容易!他诧异了:真假的?我点点头,牙咬了咬,不就是考试嘛,又不难。他笑着说,嗯,蛮有牛皮哦,下次可要兑现!下次,我两门都在班级前十名,再下次,前五名,再下次,嗯,没有下次了,一直是前三……班主任很高兴,经常利用课间和我说说话,鼓励我保持优势,好好表现,说你得证明乡下来的孩子,和城里的一样优秀。我记得有一次,听完这句话,竟然哭了。后来,他和我父亲成了朋友,有时会到家里来玩,跟父亲借书看。直到我小学毕业,他才来得少了。那一年,我当然得了“三好生”。数学老师也不怎么批评人。有一次,考完试,他忍不住了,才说了一个比我先转学来的实在是没用功的同学几句:好不容易转学来,还不好好学习,对得起父母和老师吗?乡下转学来的就一定不如别人吗?有同学说,从乡下转学来的还有杜乃彤呢!数学老师一怔,用手指推了推眼镜,突然放松了下来,说,要全像他那样,我天天都要笑了!同学们“唰”地一声,全盯着我看,那个自豪!

捉弄两位老师,是“闷坏”却又胆大的我熟悉了环境后最乐于干的坏事。老师们的宿舍在学校大门旁边的平房里,只不过语文老师的在东大门,也就是现在的老校区东大门北边,数学老师的在老北门的东边,现在早封闭了。都有窗户朝着校园。他们中午要午休,我们不,早早就上了学,没有作业或者作业做完了干吗?我就一个人或者伙同另外一个同学,溜到他们窗下,猛敲一下,然后飞奔到某一棵树后或者屋角躲起来,看惊慌失措的他们从床上跳起来,扑到窗口张望或者怒吼。有时,怕被抓住,就远远的抛一块小砖头角过去,效果也差不到那儿去。语文老师是班主任,毕竟顾忌多一些,这样的捣蛋活动就相应要干得少一点。所以,数学老师就要倒霉一些了,常常被我们弄得气急败坏却又无能为力,有几次气急了,就穿着短裤衩转过屋来追我们,一次竟然把我和另一个调皮的家伙一直追到后边的大旱桥上,吓得我们上课铃响了,还不敢回教室。后来,第二天上课间操的时候,他捉住我,说,皮头,看你现在还往哪跑!自然少不了好一顿训!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周老师后来离开学校,到机关工作数年,再后来,等我女儿上小学前一年,他又回到学校当了领导,学校后来与县城其他几所小学组建教育集团,老师自然做了集团领导。女儿要上小学那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的母校。老师二话没说,热情接纳了他的第二代学生。我想,我之所以把女儿别无选择地送到这里,除了对这所县城一流小学教育理念和教学质量的充分信任外,毫不隐讳其中饱含了我对母校和对老师们的深厚的感情。数学老师谷老师后来也从学校出去,到乡镇工作了一段,而后又在组织部门工作多年并任渐任要职。有一阵我经常被单位派去帮助撰写一些有关的稿件,在他的领导下完成了几项比较重要的任务,服务或者合作的过程都很愉快。有一次,我提到过当年砸窗户这一段,听到我描述当年的窘相时,他也大笑不已。不过,和语文老师一样,他们都说已经全然忘记了当年淘气的我是多么的让人嫌,而是只记得我的内向和优秀。这让我很意外,也很感动。

亲爱的同学们

那天被班主任领进教室时,同样戴着一副半框近视眼镜的数学老师正在黑板前讲着一道题目,见我们进来,他停下来,让班主任把我领进教室,在第三组的第三排(我并不知道那是最好的座位,事实上,一直到现在,在所有的教室里,它恐怕都是无数家长和学生心仪的位置。)坐了下来。所有的课桌上都是两个人,因此,这一张也不会例外,不过,是一男一女。班主任拿了只小杌子,让我镶在桌子顶头,先勉强安下身来。突然置身一个全新的环境,我连头也不敢抬,这半节课,我自然是什么也没听清。

后来,大概过了有一个星期吧,慢慢地,我就被班主任安排坐到了两个同学的中间,变成了三个人同座。再后来不久,座位调整,我就和原来坐在里边的那个女同学同座了。而原来外边那个男同学,则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这两位同学的名字,那个男同学姓崔,因为同桌,是我到县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我们一起放学上学,星期天经常互相串门玩,他还给过我邮票,我到现在还珍藏着。那天与老师相聚,老师还特地提到他,问他现在在哪里。因为,当年还因为他课间丢沙包,无意中被擦破头皮,当时年轻的班主任竟然毫不迟疑地抱着好几十斤的他一路跑到医院去,那可是好几里路啊!那天,老师说,嗨,当时年轻不懂急救常识,其实先找块沙布摁着就能止血,可是一看那血流下来,我也慌了,不管了,抱着就跑……

那个女同学,却成为后来我的好朋友祥一直乐意在朋友间传播的关于我的一个“经典”,尽管这个“经典”是他有意附会的,也是我并不承认的:说的是,有一天,十一岁的我突然有可能神龙附体、诗兴大发,竟然即兴口占歪诗一首,名曰“七言绝句”,重点说一下第三句——“你是荷花我是藕”。而同桌的她,姓何,而且漂亮得很!祥说,想当年,你们才子佳人,演绎一段人间佳话是极有可能的。其实,他经常引以“表扬”我的,还不止这个,他常重点说明的是,琼瑶阿姨五十多岁才在《还珠格格》里写出一句“你是风儿我是沙”,相比你这句“你是荷花我是藕”,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晚你四十年矣!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牛逼怂!虽然我每每笑骂他胡谄,但这个事情我还是有印象的,这首咏“荷”言志的绝句的确——是我在1985年写的……至于是不是送给她的,我真的是“记不太清楚”了。只是,这个被朋友们差不多隔年把就要提一次的何姓“佳人”,小学毕业后就早已相忘江湖,近三十年了,并未谋面。

我和我的母校

1985,只有一年的母校,却让我永远感怀。不止是人生经历了一个全新的过程,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个我无法预想或者控制的开始。毫无疑问,她改变了我的一生。很多年后,家人问我,后悔吗?我滋味复杂地摇了摇头。是的,很多时候,在我一次次困顿于透明却无法突破的现实之际,我都止不住妄想,要是当年不进城读书,就不会考上那所著名的中学,就不会考上后来的那个师范院校,就不会选择我喜爱的老师职业,就不会因为没有后台调不进城最终无奈又放弃这份喜欢的职业,就不会退而求次考进“报社”,十年一日尴尬地游走于现实与理想之间(而真正的记者和编辑职业也是我喜欢的),就不会遇到那些或友好或可恶的人,就不会……或许,在乡里读完初中,然后种几亩田,或许,学个木匠,或者,和同龄人进城打工,成为一个城市人不可或缺却从不肯用心对待的农民工……娶一房条件差不多的老婆,生一个如父辈般平凡的孩子。太多的可能,却又是太多的不可能。

人生,注定是不可能走回头路的。若是一切能够重来,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会实现理想,或者,这个世界就不可能是你看到的模样。不过,不管后来的人生之途多么凶险莫测和失意彷徨,我却从不曾怀疑,父亲当初的决策,是无比英明的;而我在那所著名的小学插班的那一年,也是我无比怀念的!哪怕后来的一切跟它似乎有着某种必然的因果关系,我也绝不会否定这一年,亲爱的母校给我的,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和最温暖的记忆。她带给了我一个别样的人生的开始,她,也是我梦开始的地方。后边的一切并不能按照理想前行的过程,那是造化弄人,既不是我的意愿,自然也一定不是她的本意。而当初,她就像一位宽厚仁慈的母亲一样,敞开温暖的怀抱,接纳了一个懵懂的乡村孩童,让他在这里重新发现,重新寻找,重新生长,重新热爱。而她,也从来都是满怀期望的,并且毫不吝啬地,给每一个梦想高飞的孩子,都插上了一双搏击风雨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