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里的树

两天了，茶的味道已经有点变了。可是我还舍不得倒去。因为我的杯子里有一棵树。一棵茶的树。

我不大喝茶。因为承受不住看茶叶在水中慢慢复原的痛苦，以及我与它默默相对、静静观照的两厢痛苦。茶的微苦而甘，色泽晶莹，在我的眼中，从来无法静止地分割开来细细品赏。浸泡的通常不是茶叶，而是我慢慢弥漫的伤感。真没办法。

但是朋友说，尝尝吧，尝尝吧。这是从什么什么地方带来的什么什么茶，很名贵的。一粒就能给你一个惊喜。……

可是，越是名贵，越是意味着压抑和扭曲的细腻啊……

于是投了一粒，冲水，等待。滚烫的水像火热的亲吻，觉醒的睡美人一点点舒展着醒来的腰肢。细微的呼吸均匀了，苍白的脸颊鲜润了，僵硬的肢节柔软了，我的杯子里慢慢长出了一棵树。

我的杯子朴素得很，这棵树把它变成了水晶的殿堂。我捧着杯子，那棵树，它在我的手中轻盈旋转，像一只孤独的天鹅，跳着最后的舞蹈。能够把一棵树移到杯中，看着它从干枯皱缩慢慢变得鲜绿滋润，欣赏，汲取，养眼养心，这应该是一种雅趣吧。然后再看着它从鲜绿滋润变得乌灰黯然，倒去。

有时候，它甚至不曾经过一双眼，鲜绿滋润乌灰黯然的变迁，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风景。

我用顽固的眼打量着它隐秘的心事，猜测着从枝头剪落的一刹那，它曾有过的心情。疼痛？惊喜？抑或一丝丝甜蜜的憧憬。这些就将是它今日留在舌尖的那份细细的甘。因为压在生命的最底层，所以品味的时候要掠去浮世的尘香，翻过层层苦涩，来的最晚。然后是它的憧憬中所想不到的晒、晾、炒、揉、捻、团、烘焙，等等，顺序或早或晚，但大抵是这么一个过程，将所有的心情揉碎了，揉去稚嫩，揉去冲动，揉出了微苦的清醒和沉静，发酵、膨胀、升腾、冷却，再内敛为一枚小小的核，一个标本。

所有的心情都会变味的，无论它曾经浓厚或者平淡，都会在某种挤压下经历一些或轻或重的蜕变，让你不得不舍弃初衷，只留下丝缕痕迹。就像一个岁月的引捻，等着点燃一次不设防的轰炸。

两天了，不得不倒掉了。我轻轻的尝了一口，一丝细细的、锐锐的苦意直抵喉间，堵住了万千言语，万千感受，让人欲说不能。

也许，我还是喝白水吧，不需要太多的沉思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