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话
以前我根本说不清楚,夏天为何沉闷,那时思想混混沌沌,手脚像上了枷锁。呆笨的简直像个木鸡。猜想也许是因为天太热的缘故,后来才发现关键是没有风。
立秋以后,风咬开城市的某个缺口,然后就有大堆大堆的风从那道口子里灌进来。有声有色。它把大地上所有的秘密带到任一角落,让你在城市——也能够嗅到泥土与花草的香味。甚至几公里以外的某户人家,炖骨头汤都有可能被你发现。风把事物之间的距离缩短。有时候让你误认为故乡就在面前,而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也被风带向遥远。
有些诽谤别人的话,之所以能成为流言蜚语,多半是因为有风的缘故,不然就不会有风言风雨这样的词汇。风的作用就是让一些事物传播,扩散,然后消解。不过有些最精微的东西,最终是不会遗散的。就像乐府诗里的《采莲曲》里的那条鱼,始终在人们的记忆活着,没有被风吹成一堆骸骨。
前些天一个人坐在草席上读李白的《襄阳歌》,像一个醉酒的人一样,读得酣畅淋漓。浑身是胆。读诗有时未必要懂诗的内容。更多是在寻找自身的节奏。就像喝茶,茶味都在其次,最关键的在于体察自己。以往我们太注重物了。竟然把自己给撂在了一边。当你把一首诗真正的读起来,你会发现风在拍打耳郭。那些所有世俗里的羁绊一概被消解。这时候,世上的事情你都看得十分清楚,原来之前那么多枷锁,都是自己给自己加的。读诗可以让你吸收到风的能量,扶摇直上,呼啸回旋。以前在寺庙里听和尚们唱经。觉得那声音虚空而宁静。可以洗尽一切铅华,有一种上升的力量。把人的身体奋力托起。到达自己企盼到达的高度。
我的一个朋友是在庙里工作,他说之前读《金刚经》老是害怕。蚂蚁一样的恐惧涌上心头,他说那时读经的人好像不是自己,是一匹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让你随时有从马背摔下来的可能。那时他刚出家。还没有完全脱掉世俗的这一层皮。内心的节奏与一个真正的出家人还有距离。想来我们既通过阅读去寻找某种自信,也通过它去寻找自己。声音让文字变成了某种仪式,但是这种仪式也让文字更加庄严神圣。就像纪念碑与广场,阅兵仪式让革命与某个政党变得更加具有威严。
今晚上我试图通过冷风去寻找旧时光里的某些细节。原来风一直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它保留下了那些从前你自认为无足轻重的东西。现在你从风中翻出来,时间已经赋予了它们新的意义。原来过去每一个漫不经心在这里都变得弥足珍贵。价值本来就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很多年前吃过的一道菜,其味道当时在舌尖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现在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玩味,十岁出头的那个冬天,我妈带我逛书店那个场景当时自认为稀松平常。现在才发现它已经成为孤品乃至绝品。不要小觑时间场里的任何一次惊鸿一瞥。也不要忽略生命里每一次擦肩而过。他们或许将成为你朝思暮想的对象,让你在时间里害上多年相思病。让你的后半生每夜辗转反侧。
在风中,我们也时常可以看见一些由枯败的草叶聚拢起来的球。它们被一个旋风紧密的包裹着,越聚越大。忽而上升,忽而平移。最终的命运,是随着旋风的消失而瓦解。遗落在地。与尘土,流水汇合。马克思说,任何历史中诞生的事物必将在历史上消灭。因为某一个特定的环境,得益于风水,云气,冥冥中各种美丽的缘——让你与某些人成为朋友或兄弟。你们默契共事,酒肉言笑,忘记彼此。觉得在有生之年里,再也没有分离的可能,但事实上,任何两件事物的结合,都牵涉到太多的东西,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左右,不要以为什么事情都是一对一的。很有可能是一对多,当一个气场不在了。当某个特定的环境不在了。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拍胸脯,喝黄酒的豪情壮志原来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许多人在你的生命中悄悄走进,然后又悄悄退出。这些来去自由的身影。正好拓宽了你生命的维度。少小离家老大回。儿童时代的竹马之交,见面时候彼此竟然是满脸的陌生。原来的气场早已经消散了,也只好由他去吧!
“阿三你还认识么,狗牯已经没丝毫印象了。”
当那些聚合你们到一起的缘分已经不再,即使你再怎么用力,都是枉然了。所以说,一生中有二三个知己就很叩天谢地,因为类似于这种持续的风——太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