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一]她有一双那么令人难忘的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我妈妈的葬礼上。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美丽的母亲死于心脏病,父亲遵照她的意愿,举行了西式葬礼。
你由我的小姨从加拿大带来参加葬礼,外婆过世之后我再也没有与小姨见过面,母亲曾有意无意说过:“除了你,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小姨,她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不知道她在那边的生活到底怎么样。”
小姨在我的脑海里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大概是因为从来不曾亲近过的原因。
关于小姨,我只是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事情。那是我小学时的一个深夜,我半夜起来找水喝,经过外婆的房间时听见有轻声的抽泣。
我蹑手蹑脚的站在门口悄悄偷听了一会儿,原来是外婆跟妈妈在谈论小姨,老人的语气里透着悲怆,无论妈妈如何好言相劝都无法让外婆的眼泪停下来。
我听见她们说“她从小就是这样,不听话,说她两句就往外跑,没想到长大之后居然跑这么远……”,“她不是小孩子了,自己选择的路,会好好走的……”
听了这几句我才确定她们口中的那个“她”确实是我的小姨。
我在妈妈的相册里看过小姨的照片,她的五官跟妈妈还是很相似的,可是不同的是她们的眼神,妈妈总是一副很温婉的样子,而小姨,光是看照片都觉得这个女子的眼睛里写着一股锐气和坚韧,让人觉得太过凛冽。
外婆去世的时候她回来了一次,追悼会上,她带着gucci的墨镜沉默的站在一大群哭得声嘶力竭的亲戚后面,与妈妈极度哭至晕厥相比,她的过分冷静显得那么冷酷无情。
安葬好外婆之后的那个晚上,客房里的灯一夜没关,我好奇得睡不着觉就趴在门上听她们说话,朦朦胧胧又哭哭啼啼的,实在听不清楚。
末了我只听见她说:“姐姐,妈一直不明白我,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恨我。”
我看不见里面她们的表情,可是我猜想妈妈一定答应了她,我的妈妈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女人,她从来不会去记恨别人,何况这个还是她的亲妹妹。
小姨很快就走了,像她来得时候一样匆忙。
爸爸妈妈带我一起去机场送她的时候,她终于摘下了墨镜,努力朝我微笑着挥手道别。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让人难以忘记的眼睛,沉静,灵动,黑白分明。
她这一走又是五年,除了偶尔会接到她打来家里找妈妈聊天的电话时我会想起我还有这么一个小姨之外,平时我是完全忽略她那个人的存在的。
我没有想到,我们再见面,是在五年后,我妈妈的葬礼上。
我更没有想到,她会把你一起带来——她的继子,沈涵。
你看上去年纪跟我差不多大,而以小姨的年纪,绝对做不了你的妈妈,我相信来参加葬礼的人多少会对你们之间的关系产生好奇或者猜疑,但你站在墓碑前,深深的鞠躬,那么真诚而坦然的样子,让我无端的觉得感动。
礼毕之后,小姨跟爸爸去一边谈话,你走到我的面前,递上纸巾。
我对你笑笑:“谢谢,但是,我已经没有眼泪流了。”
你的国语说得非常好,一点也不像是在国外长大的孩子,你说:“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你还说:“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我的父亲也于四个月前的一次车祸中去世了。”
[二]"苏嘉言,你要快乐一点"
不知为何,虽然在葬礼那天我跟你只是短短的交谈了几句,而且很快你们就回加拿大去了,但我总觉得我很你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所以,对于小姨带你回国来定居的消息,我并没有觉得很诧异。
当时,我还没有从丧母的悲痛中缓过来,爸爸便告诉我:“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消息,她回来之后,对你多多少少也会有些照顾。”
我看着面容憔悴的他,淡淡的笑了:“我这么大了,也不需要别人照顾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小姨打电话来叫我去新居吃饭,我还是礼貌的应承下来。
去之前特意去花店买了一束马蹄莲,虽然说是自己的小姨,可是总还是觉得隔着什么似的,不好意思空手上门。
来开门的人是你,你穿着白色的毛衣倚在门口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笑着侧过身让我进门。
我局促不安的坐在布艺沙发上看电视,其实一双眼睛完全没有聚焦,耳朵也完全没有听进去一句剧中人的对白。
我的余光都在瞄你,我的耳朵都在捕捉你的脚步声。
你找来一个花瓶,把我买来的花插进去,你走来走去,就是不肯停下来。
没有来由的,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毫无章法的乱跳,我的手心隐隐约约冒出一板密密麻麻的汗,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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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小姨对我来说是两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在我十七岁之前的人生当中,你们不曾扮演任何一个亲密的角色,在过去的十七年的回忆之中,完全没有你们的一席之地。
我是怕生的人,所以我才会如此紧张,才会表现得如此忐忑不安。
是这样的,我为自己这个合理的解释感到由衷的满意。
小姨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以为看到了我妈妈,紧接着,我马上清醒过来,可是就是这么一瞬间,雾气就蒙上了我的眼睛,接着,眼泪就铮铮的掉了下来。
你们谁也没说话,我默默的平复了很久之后你们才开始吃饭,小姨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我听清楚:“嘉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以后任何有需要的时候,都可以找我,你不必觉得麻烦,我们本来就是亲人。”
我胡乱的点点头,这一顿饭,我食不知味。
告辞的时候小姨站在阳台上抽烟,头都没有回一下,只是叫你送我,关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消瘦的背影看上去无限落寞。
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有说话,快到站台的时候,你忽然拍拍我的头,你说:“苏嘉言,一切都会好起来,你要快乐一点。”
我并没有不快乐,也不觉得快乐,我已经丧失了“快乐”这个概念。
但我仍然谢谢你的好意,你在路灯底下安静的凝视着我,我一直低着头,一直低着,但那副画面却永远的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你说:“苏嘉言,你知道为什么我父亲过世之后我要跟着阿姨回国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爸爸他是一位君子,上辈人之间的事情他从不对我多言。
你说:“因为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死于难产,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爸爸去了加拿大,我十岁的时候阿姨来到我们家,这些年来她一直对我很好,父亲去世之后,我成了真正的孤儿,但是阿姨对我说‘沈涵,你不是没有人要的’,所以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我就跟阿姨生活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因素促使你对我说出这些话,或许是出于对我的怜悯,又或许是因为你本身的孤独。
所以在你把你的尾戒戴在我的小指上并说“这是一个神父送给我的,希望它给你带来好运”时,我没有拒绝。
[三]许我一个清晨,一起去看日出
你回国之后的很多事情都是我爸爸帮着小姨一起办理的,包括你读大学的事情,都是我爸爸一个从事教育事业多年的好友帮着解决的。
彼时,我终于到了高三,除了周末去小姨家跟你们一起吃饭之外,我再没有任何消遣和娱乐。
每次吃完饭小姨都会去阳台上抽烟,而我跟你也渐渐熟稔起来,妈妈去世的事情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的痛苦和悲伤也冲淡了些许。
但面对你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我甚至都已经收下了你的戒指,如果换成别的女孩子,只怕已经将这当成了一个殷勤的信号,然而走在每次你送我坐车回家的那条路上,我仍然一直沉默。
你永远都是风度翩翩的样子,明明只大我一岁,却总爱用兄长的版的语气对我说:“你要好好念书啊,高三很重要的,要是压力大想发泄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好了。”
我很客气的对你笑,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我在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好朋友,就算我真的需要安慰或者陪伴,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你。
很奇怪,我们并不陌生,我们应该算得上是对方很亲近的人,可是那种奇怪的疏离却无时无刻不存在。
直到,知道那次月考成绩公布之后,我崩溃的看着自己超水平的失常发挥的分数,突然开始大哭。
是压抑了多久才会那样爆发,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声嘶力竭之时,在我哆哆嗦嗦的在手机电话簿里翻了一遍之后,居然拨打了你的电话。你挂掉电话之后很快赶到了我的学校,当时已经是黄昏,我独自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天台上看着残阳似血,你的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你在我身边坐下来,水泥地板又凉又脏,你用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呼吸,然后,你一声不吭的把我的头扳到你的肩膀上。
整个过程中我没有丝毫反抗,当我闻到你你的身上那淡淡的清香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开始哭起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打电话给你,那是因为,像魔法一样——你有一种让我安心的力量,无论面对何种艰难的时刻——即使是在我妈妈的葬礼上。”
你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像两轮弯弯的月亮,眸子里有孩童般的纯真。
你对我说:“上次在山上采风的时候看过一次日落,比在这天台上看到的景色要美丽,你愿意去看看吗?”
你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我想你怎么会被教得这么好呢,比起我身边那些到了成年人的年纪却还是一副懵懂粗鲁的模样的男孩子,你实在是显得太过美好了。
我偏着头想了一下,我说好。
你没有夸张,当我跟在你身后气喘吁吁的爬上山顶时,我真的被眼前那一幕惊呆了。
红色的晚霞晕染了整个天空,参天古木此刻只是剪影,山顶大风凛凛,视野是前所未有的开阔,全城灯火尽收眼底。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忘记了言语。
是过了多久呢,你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我想我没有听错,你说:“其实日出更美,等你高考完,我陪你来看。”
我点点头,我相信你是“诺不轻许,言出必行”的人,这个承诺,你一定会履行。
[四]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是谁?
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是整个高三这年的时间坐标,原本觉得永远不可能过去的灰暗时光居然真的那么快就过去了。
可是整个暑假我居然忙碌得没有一天可以跟你联系,毕业之前就约定好的结伴旅行,我们一群女孩子去了海边,坐在沙滩上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提议我们都给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人打个电话,让他们也听一听海浪的声音。
过了风声鹤唳的时期,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坦荡的幸福。
可是我握着手机有太多的不确定,这些年来,除了学习和多病的妈妈,我的生活之中从来没有别的重点,我的青春里,关于爱情那一章,是一篇空白。
在好友们喋喋不休的对着电话表达喜悦的时候,我发现我只能把这一通电话打给爸爸。
一听到爸爸的声音我就很想哭,好在我及时的节制了自己的情绪,所以他听到的依旧是我假装的,兴高采烈的声音:“爸爸,大家都提议给自己最重要的人打电话,我最重要的人就是你啦。”
爸爸在手机那头哈哈大笑,在爸爸的笑声之外我还听见了一个声音,我想我不会听错,那是你的声音,沈涵。
爸爸解释说因为我不在家里,周末很冷清,所以找你去陪他钓鱼。
你从爸爸手里接过手机“喂”了那一声之后,我觉得我的脑袋里有些什么混沌的,之前很模糊的,不明朗的东西,在顷刻之间忽然完完全全的显现出来了,有些什么我潜意识里一直逃避的,不那么愿意面对的东西,忽然一下子就被推至我的眼前来了。
我的喉咙无端的涌起了哽咽,鼻腔里无端的涌起酸涩,我无端的湿了眼睛。
我说:“沈涵,谢谢你。”
我无法将话说完全,我谢你一直以来的耐心陪伴,我谢你总在我仓皇失措的时刻给我安定的力量,我谢谢你送给我那枚带来好运气的小小指环。
你的笑声很爽朗,你说:“回来之后,去看日出吧。”
我“嗯”了一声,紧接着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挂掉电话之后一群八婆围过来拷问我“给谁打电话呢,眼睛都红了!”
我没骗人,我确实是打给我爸爸的,至于后面的事情,才不要跟她们分享。
回去之后还是相当忙碌,今天要参加A的生日聚会,明天要送别出国留学的B,后天C心情不好拉我出去逛街,总之一个暑假到头了我都没能抽出时间跟你好好的在一天待一天。
可是我已经弄清楚了自己心里那个一直困惑的原因,我不怕,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开学之后,你在你的公寓门口看见我,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你身边的朋友推了你一下,你才回过神来。
沈涵,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对你的喜欢是什么时候开始萌芽,破土,直到那个电话,我听见你深深浅浅的呼吸与我面前那些起起落落的浪潮合为一体,我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在瞬间凝固,直到那一刻,我才确定,我才肯承认,你是我心里很重要很重要的那个人。
你跑过来,眨了一下眼睛,再眨了一下眼睛,发现我还是在你面前。
我伸手抱住你,我的姿势那么僵硬而又真诚,在那一刻,我很想说我爱你。
你揉揉我的头发,笑嘻嘻的说:“你一直不告诉我你报了哪个学校,原来是处心积虑的要做我学妹啊。”,你朋友走过来,满脸戏谑的笑:“沈涵,你们不要在公众场合表演这样的戏码吧,康悦棋看到会很伤心的。”
我猛的抬起头来看着你,这个眼神很用力,我自己没有意识到,在这一刻我的眼神与小姨的眼神是那么相像。
你不动声色的应承我质疑的目光,紧接着你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放开你,抱胸站定,我骨子里的高傲和坚硬第一次这般显山露水,我的下巴高高抬起:“那么……你告诉我,事实是怎么样?”
[五]世界上海有谁比我更了解你?还有谁比我更爱你?
事实是康悦棋倒追你,从你甫入校园开始,她便孜孜不倦的追求你,她不管别人怎么看她,也不管你总是一份礼貌客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每次见到你,她仍然充满了巨大的热情。
我在饭桌上听到这些,差点没把碗筷给摔了,你朋友笑得前仰后合:“沈涵,你碰到的女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火爆?”
我气得什么都吃不下,心里很恶毒的判定那个叫康悦棋的女生一定非常非常难看。
出乎意料,她居然是大美女,丰胸细腰长腿,五官也精致得无可挑剔。
周末你来女生公寓门口等我一起回家,我挽着你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一个女生叫你的名字,紧接着我回过头去就看到了这个强大的情敌。
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笑嘻嘻的走过来跟你说话,我很不满的“哼”了一声,提醒她我的存在。
可是她只是向你挥挥手:“拜拜。”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板着脸不说话,你觉得我是无理取闹,也就懒得哄我,这下你真的激怒我了,我开始接受别的男生的约会,我又不是只认识你一个男生。
在所有新认识的朋友之中,我最喜欢许意涵,与你的安稳沉静完全不同,他是那么活泼有趣的人。
我去超市买零食,一个人提不动,打电话给叫他过来帮忙,我们有说有笑的下了公车走到校门口,迎面遇上了你和康悦棋。
我手里的怡口莲“哗啦”一声打翻在地,我怔怔的看着你,你的脸隐没在夜晚的树荫之中,没有表情。
我有那么一点难过,为什么突然,我们两个之间会夹杂这么多陌生人呢,我看看康悦棋,又回头看看搞不清楚状况的许意涵,他们是谁,他们怎么可以离间我和你?
然而这满腹的疑问我都没有说,我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受了委屈回去找妈妈哭诉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但无论你爱不爱我,都不可以恃宠而骄。
我默默的走了,许意涵跟在我身后一直没有说话,到了公寓门口,他把我的零食都交到我手中时,忽然正色对我说:“那是你喜欢的人吗?”
我看着他的脸,那么倔强的眉眼,那么理直气壮的眼神,沈涵,你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你永远沉稳,妥帖,温和有礼,因为你的成长经历与别人不一样,即使小姨待你如己出,但在你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寄人篱下,你的悲伤与隐忍从不宣泄于言谈,却是那么深刻的写在眼睛里,写在你每一个淡淡的,笑容里。
世界上还会有谁比我更了解你?
世界上还会有谁会比我更爱你?
是我不懂得如何表达爱情,慌张之中只会采用赌气的方式来跟你较劲,是我的错。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把话藏在心里,为了尊严,也为了很多愚蠢的理由。
面对许意涵的问题,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没有想到你比我更冲动,我还没有去找康悦棋的麻烦,你反而找上了许意涵,事前你并不打算动粗,只是云淡风轻的丢下一句话“你离苏嘉言远一点”。哪个男生容得你这样扫他面子,众目睽睽之下,你们居然打起来了。
我闻讯赶去,你们已经打完了,两个人身边各自围了一群人,康悦棋站在你的旁边,目光阴沉的看着我,许意涵的朋友们也没给我什么好脸色。
我忽然不可抑止的笑起来,慢慢的,我蹲下来,扶住我的额头,笑声空洞而凄厉。
你跑过来抱住我,你对康悦棋说:“她就是我跟你说的,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许意涵呆呆的看着我们,他显得那么无辜,可是我没有力气向他解释什么了,我靠在你的肩膀上轻轻的闭上眼睛。
暑假里那些浪潮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反刍着,而此刻我知道,最重要的人就在我的身边。
[六]这残酷事实是真的吗?
是夜,你送我回家,我们还是想从前那样很少说话,可是你握我的手握得那么紧,让我觉得从前那些焦虑与猜疑,那些负气和冲动原来是那么幼稚和可笑。
在我家楼下的石凳上我们坐了很久,你转动着我小指上的尾戒,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当小姨站在我们面前,我们才魂归原位。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一个踉跄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我不知道她何以是这样震惊,我疑惑的看着你,你也同样疑惑的看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她说:“沈涵,你先回去。”
我们谁都没有问为什么,可是我有一个很不祥的预感,这次我们之间夹杂的不是康悦棋和许意涵这么简单的人与事。
你走了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也怔怔的看着你,为什么,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你。
夜凉如水,小姨跟我一起上楼,爸爸看到折返的小姨有些不解,小姨的脸色惨白,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之后,爸爸的表情也立刻变得很错愕。
我便知道,我的预感没有错。
沈涵,你不是孤儿,你的妈妈没有死于难产,你的妈妈一直好好的同你生活在一起,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的妈妈,是我的小姨。
当小姨坐在我的房间里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小人在不屈不挠的吹着喇叭,喇叭的声音尖锐刺耳,我的耳膜都快要被它刺穿了。
还有,我的脑袋里,那些狂风暴雨将我所有的思维打得七零八落,我根本无法拾起理智正常的思考问题。
我看着小姨那张美丽的面孔,那张跟我妈妈如此相似的面孔,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她使劲的摁住我发抖的身体,她对我说:“对不起,嘉言,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一切会变成这样。”
多年前她是家中让父母日夜担忧的不孝女,生性叛逆倔强,固执的认为自己的父母不理解自己,动辄就离家出走,直到遇见那个姓沈的男人。
那是你的父亲,当时他已经有了妻子。
这段感情注定不会为世俗所接受,能怪他们吗,似乎不能够,但这份爱情确确实实令无辜的人受到了伤害,小姨不会忘记那个女人声泪俱下的控诉,她背负不起这个罪名,在强烈的自责之中她崩溃了。
决意与你父亲分手之前,她经过了多少痛哭失声的深夜,那些辗转与反复,那些犹豫和挣扎,可是最终还是良知战胜了情感。
直到分手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怀了你。
她甚至已经坐在医院妇科的走廊里等待护士叫她的名字了,可是忽然之间,她舍不得了,她像个从战场上落跑的逃兵一样跑出了医院。
那是她第一次向家人妥协,跪在年迈的父母和姐姐面前,任凭他们咒骂或者劝解,她只说“我要这个孩子。”
在小姨生下你之前的一个月,外婆找到了你父亲,向他说明了这一切,并恳求他来带走你。
她是小姨的母亲,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有多倔强。
但也因为是她的母亲,所以必须要为她好好打算。
未婚妈妈这个身份,并不光彩。
你父亲将你带回家,彻底逼疯了他的妻子,于是在对方提出离婚时,他没有再对这段婚姻做任何挽救措施,正逢当时公司有项目需要派人去加拿大,他便自愿申请了这个名额。
小姨在三个月之后消失了,除了每个月会打一个电话给我妈妈保平安之外,家人得不到她的任何音讯。
她心里对家人充满了怨恨,可是这怨恨之中又充满了无奈,她知道自己的亲人是为了自己好,但采取这样的方式,她无法接受。直到你九岁的时候,她在北京的机场遇到多年前痛骂她“破坏别人家庭”的那个女人,对方远远的看着她,过了很久,她对她点了点头。
她这才晓得了一切。
当她费尽心思弄到了你们在加拿大的电话号码时,这个骨子里像个吉普赛女郎一样狂野率真的女人,站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忽然泪流满面。
于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她毅然决然的飞去了加拿大。
由于从小你父亲就告诉你妈妈去世了,所以她也就没有拆穿这一切,直到你父亲意外去世,她终于决定带你回到你出生的这片土地上,带你回到这个有亲人的地方来。
[七]我独自收留我的爱情
我听完这一切之后,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恨长的梦。
我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哭。我说:“小姨,这是我们有史以来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内容。”
我看着她的眼睛,经历了那么多风霜她还有一双这么倔强的眼睛,我忽然发现,你确实长得有那么一点像她。
基因这个东西真是神奇。
我打开门,走到书房里,爸爸在抽烟,他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恻隐。
我走过去趴在他的膝盖上,我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漫溢出来,我轻声说:“爸爸,你告诉我,小姨说的都是骗我的对吗?”
我说过,我的父亲他是一位君子,他很坦白的对我说:“嘉言,我不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你小姨不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
他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发,我终于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特别沉,第二天起来我看见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的小姨,她面前的烟灰缸里是慢慢一缸的烟蒂。
她不化妆的时候,眼角也是有细纹的,她熬夜之后,脸色也是很难看的。
她也老了,曾经叛逆不羁的真性情女子,也在世俗的生活中渐渐老了。
我已经失去了外婆和妈妈,我不想再失去小姨。
我端着那杯温开水蹲在她的面前,清晨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听见自己对她说:“小姨,你放心。”
我找到许意涵,为了那天的事情向他道歉,他的态度十分冷漠,一副倨傲的样子,我说完我要说的话转身就走,可是在我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又叫住我。
他不是狠心的人,装也装不像,他搓着手说:“苏嘉言,那个人真的是你喜欢的人吗?”
我看着他,我说:“不是,他是我哥哥。”
像是一种默契,在我跟许意涵在一起之后,你很快也交了女朋友,不是康悦棋,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没有康悦棋那么盛气凌人的魅力,与温和斯文的你很相衬。
我们偶尔还会遇见,会礼貌而疏远的问候,可这种疏远与之前那些你送我坐车回家时的疏远不一样,我明白,我是真的失去了你。
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我,你对这突然出现的一切都表现得十分平静,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接受。
但我也不去问你,人的一生之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秘密藏匿在心里,不能随意提起。
我与许意涵在一起时,时常觉得很开心,我想起你曾对我说“苏嘉言,你要快乐一点”。
你要我快乐,我就努力寻找快乐,你放弃了我们的爱情,我便独自收留这可怜的爱情。
十九岁的时候,我剪掉了一截长发,剩下的它们只到我的肩膀。
我蓄起了很长的刘海,走在人群之中总是戴大大的黑色墨镜,我把你留给我的那枚尾戒用红绳串起来挂在心口,每走一步它都会撞击一下我的锁骨。
许意涵一直跟我在一起,越相处得久,我越是觉得他有大智慧,许多事情他不问,不管,不知。渐渐的,我才明白,世间许多事都是如此,越蒙蔽,就越接近幸福。
沈涵,你留给我的,只有这枚小小的指环。
但你欠我的,还有一个阳光明媚清晨。
[八]原来……这才是真相。
在那个承诺诞生的时候,在我虚掷那些原本上天给得就不多,可以与你共度的时光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个承诺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梦想。
那时候我们总以为将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那座山会永远在那里,太阳也会每天照常升起,我们总会有机会一起去看美丽的日出。
可是我们没有想到,我们并不会一直在一起。
我们之间,总是隔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那么多,那么多的往事。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小姨跟我说过的那些事情。
就像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小姨跟你说的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而你听的那个版本,才是事实的真相。
事实上,多年前你的母亲确实死于难产,而小姨跟你的父亲也确实有过一个孩子。
我的妈妈有严重的心脏病,根本不能生育,于是她将妹妹的孩子抚养长大,视如己出。
而那个孩子,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