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美丽
有时候,我甚至相信,只有破碎的东西才是美丽的。我喜欢断树残根,枯枝萎叶,也喜欢古寺锈钟、破门颓墙;喜欢庭院深深一蓬秋草,荒芜石阶点点青苔;喜欢云冷星损月缺,茎衰柳败花残;喜欢一个沉默的老人穿着褐色的衣裳走街串巷捡拾破烂;喜欢一个小女孩瘦弱的双肩背着花布块拼成的旧书包去上学,我甚至喜欢一个缺了口的啤酒瓶或一只被踩扁的易拉罐在地上默默地滚动,然后静止,每当看到这些零星锁屑的人情事物时,我总是很专注地凝视着它们,直到把它们望到很远很远的境界中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于一种心理,但确实深深相信:破碎的东西比完整的东西更为真实,更为深刻。虽然它是那么平常,那么清淡,那么落魄,甚至那么狼狈,它们从光艳十足无可挑剔的巅峰骤然落地或是慢慢地坠下慢慢地沉淀慢慢地变形,然后破碎,然后走进我的视线中,走到辉煌已假借给别人的今天。
我不知道他们曾经怎样美丽过,所以无法想像他们的美丽,也因此,深深沉醉于这种不可想像不可求源的美丽之中,挖掘着他们绚丽的往昔。然后蓦然回首,将这两种生命形态拉至眼前,黯然泪下,这不可解释的由圆满而破碎、由繁盛而落寞的生命过程中,蕴含着多少难以诉说的风花雪月悲欢离合,蕴含着多少沧桑世事中永恒的感伤和无垠的苍凉,破碎的事物就这样印满了重重叠叠的生命的影际,那么沉厚,那么卓约,却那么美丽。
同样,很残忍的,我相信破碎的灵魂才最美丽。
我喜欢看人痛苦失声,喜欢听人狂声怒吼,喜欢人酒后失态吐出一些埋在心底发酵的往事,喜欢看一个单相思的人于心爱者的新婚之夜在雨中持伞默立,喜欢素日沉静安然的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苦难,一向喜悦满足的人忽然会沮丧和失落,苍老的人忆起发黄的青春,孤傲的人忏悔错过的爱情。喜欢明星失宠后凄然一笑,英雄暮年时忍痛回首,官场失意者独品清茶,红颜逝去的佳丽对镜哀思。喜欢人们在最薄弱最不设防的时候挖出自己最痛最疼的那一部分东西,然后颤抖,然后哭泣,然后让心灵流出血来。
每当这时候,哪怕对眼前的人一无所知,我也一定会相信:这个人拥有一个曾经非常美好现在依然美好的灵魂,他经历的辛酸和苦难以及那些难以触怀的心事和情绪是他生命中最深的印迹和最珍爱的储藏。只有等他破碎的时候他才会放出这些幽居已久的鸽子,并且启窗露出自己最真实的容颜,我知道:只要他的窗子曾经打开过--哪怕仅打开一秒钟,他就不会是一个老死的石屋了。
能够破碎的人,必定真正的活过,林黛玉的破碎在于她刻骨铭心的爱情;三毛的破碎源于她历尽沧桑后一刹那的明彻和超脱;凡高的破碎是太阳用金黄的刀子让他在光明中不断剧痛;贝多芬的破碎,则是灵性至极的黑白键撞击生命的悲壮乐章。如果说那些平凡者的破碎泄露的是人性最纯最美的光点,那么这些优秀灵魂的破碎则如银色的礼花开满了我们头顶的天空,带领我们领悟人生的梦想和真谛。
我不得不喜欢这些能把人的眼睛剜出血来的破碎的美丽,这些悲哀而持久的美丽,他们直接触动心灵中最柔软部分,让我随他们流泪欢笑叹息或者是沉默--那是一种多么让人心悸而崇高的感动啊!而此时,我知道,没有多少人能像我一样享受这种别致的幸福个欢乐,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种破碎的美丽是如何细细密密地铺满门前的小路,如同今夜细细密密的月光。
是谁说过--一朵花的美丽就在于它的绽放,而绽放其实正是花心的破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