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钓平湖
端午连日阴雨,江南成一幅潮湿的山水。
在二千多年前的这个季节,楚国有位流放诗人投汩罗江没水而殁,民间哀悼与祭奠的习俗演绎成一个叫端午的节,喝雄黄酒、吃苇叶棕以及龙舟竞渡等等,在这样一个时代,节日大凡可以用作吃与喝的充分理由。更让人激动的是不知何时这个日期还被叫做诗人节。在一个无诗的当然也不需要诗的时代借此缅怀一位逝去的诗人,是个悲悯、优雅和带有怀旧色彩的创意,当然,更多的只是可笑。我,只想找一处荒僻或者更荒僻的池塘,垂下我的钓钩。
天大热,况且有雨,垂钓极是不便。网上读些聱牙佶屈或者不明所以的诗歌,愈发烦闷。下午眼见稍稍有些雨停,心里漉漉有些发芽。此时钓友来电相询,寥寥数语,一拍即合,收拾装备,冒零星小雨,出发,目标:平湖。
执迷于钓鱼已颇有些时日,只是原因仍然说不清。就像某个中午的某对男女的一见钟情,自此无法释怀。没有功利,姜子牙垂钓渭水多少有些作秀的成分,据说还是直钩钓鱼,凭添些包装过度的传奇色彩也是为了便于传播。当然,与现时代的某些为了成名而或脱或露的作秀行为,姜太公古朴和雅致得多。
车行近一小时抵达平湖新埭已近黄昏,当然,好友已做好夜钓的一切准备。选择的三六钓场是某条曲折河道的一段,南北走向。东岸据说是钓场因而得名的三六村的几户人家,三五幢半新半旧的民居沿河散布,杂树、竹林翳翳也已掩去部分水面。犬吠,鸭子的叫声相闻。一行三人选择树少且多是大片农田的西岸。无路,唯田埂可行,只是泥泞不堪,肩背手提钓具行不过数十步便已疲顿,纷纷就近选定钓位。此时隐约仿佛有些天光透过云层,连日梅雨的池水呈现浑黄,倒显得对岸的竹与树逾发苍翠。大家无话,趁这天光迅速开始准备工作。
台钓是颇有些麻烦的,当然技术含量也更高。单是调漂就费不少功夫。一般是先是和饵,然后架竿、调漂、测水深等等,一切准备停当,鱼饵也就可以用了。端坐钓台,把香郁的饵搓成两个比黄豆略大的水滴裹住钓钩,然后,一手执竿枘,一手持铅坠,右手使力,鱼线稳稳直直地甩出去,在竿的正前方轻轻地击开水面,迅速下沉,然后是那红绿相间的漂悄悄立起来。
夜色开始慢慢笼罩,对岸某户人家的灯亮了,呼叫小孩吃饭的声音,又有几声狗叫之后,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打开夜钓灯,一束蓝光斜斜指向水面的鱼漂。一切静待水下的鱼儿上钩了。
在我看来,垂钓之乐其实便是独辟这浮世的片刻安详与宁静。与渭水边作秀的太公不同,谪居永州的柳宗元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绝句,其时山水人皆静,唯雪花簌簌而落,或者水下还有鱼儿在动?其实,在动的是那颗心和翻腾的思想,洁竣孤高,虽遗世却独立。垂钓若此,当然志也不在鱼,不过是借一竿一线一钩于天地间寻此栖处,可叹,如何也放不下那满身心的思与想。
真正的钓者或许是张志和,这道人自称“烟波钓徒”,在《渔歌子》中悠哉唱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纵情山水垂纶,闲适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心神往之。柳宗元不是钓者,或许宿命便是这般。
雨再次淅沥而下,无节奏轻轻敲击着伞面。有风,些许雨丝飘进来。灯光引来许多飞虫,倒也不咬人,只在灯光前飞来飞去,也有飞行失误撞在脸上额上的。这时段大约本来就是他们的,我们的入侵未遭受抗议或反击应属幸运。身后田里的蛙们开始合唱,咕呱呱,咕呱呱,大约是在歌一曲《我爱这水乡》或是其他什么。有饭后的村民背着背篓,拿着抄网,头上戴了矿工样的灯,不知是在捉青蛙,或是黄鳝?蛙声随着雨靴的忽远忽近变奏着合唱团的音高,忽强忽弱。水下的鱼儿们,几乎始终保持着安静与矜持。梅雨时节,垂钓并非佳期。我们当然期待鱼获,却也并不渴求。朋友是高手,已先后有几条小小的穿条上钩,被提出水面时如在蓝光里舞动的银色的弧环。而我的漂动了一下,似乎是一计清晰的下顿。又是一下,是哪一条鱼儿正在试探?
突然,鱼漂上浮两目,提竿!重量沿着鱼线和鱼竿迅速传到我的手臂,中鱼了!安静的水面被不情愿的鱼儿挣扎着拨开,鱼线牵引着引着鱼儿划出一道不规则水痕,抄入网中的时候,那条鲫鱼肯定还在迷糊中,或许三秒中前它还在庆幸深夜的一次无意识巡游竟然偶遇可口的美味,而现在,它是我的俘虏,嘴角有伤。鱼儿会后悔自己的贪婪吗?
这是场人与鱼的搏奕,食物链下端的鱼儿总是处于弱势地位。其实它若克服类似天降美味之类的诱惑总能活得更长久些,当然这是戏话。艾特玛托夫在《断头台》中说:贪财,权欲和虚荣心,弄得人痛苦不堪,这是大众意识的三根台柱,无论何时何地,它们都支撑着毫不动摇的庸人世界。人尚且不能,何况鱼乎?
夜已深,雨下下停停,虫影渐少,蛙声稀疏,钓友们先后都有鱼获入护,顿口已是难得一见。他们都不耐寂寞,先后回到车上小睡,三六钓场边上便只剩我一个。对岸楼上有晚熄的灯,树上依稀是参差的树影,一人一灯一竿一漂,那些星与我近在咫尺,天与地如此之近,连接线便是这水波,我是这接点的标志吗?天与地却又如此之远,即便我溶入这黑暗,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但与星光永远咫尺之遥。在这广袤的宇宙人如此之渺小,在这渺小的人身上,岂不是另有一个广袤的世界?当然,有人有灿烂的星空,有人有的只是动物的器官。
漂好像动了一下。
动了吗?
好像动了。
仔细看,没动。
鱼动?漂动?还是只是我的心动?
远处的路上有车驶过,灯光在我身后划过,似乎有什么闪亮的东西。借着灯光,我隐约看出身后几十步的地方竟是并排的两座小小的坟茔,不是寻常的土包,而像是两座小小的房子,反光便是借了上面的瓷砖或是琉璃瓦。想起来了,刚到钓场的时候朋友曾说,树丛那边还有四座。我心里虽然有些惴惴,却也坦然处之。尽管此时的水边只我一人,但似乎从现在开始,这已经是个有趣、丰富和不再寂寞的夜晚。如果真有所谓另外的世界或者灵魂,或许他们正准备玩那个有趣的终极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我竖着耳朵,辨析来自世界以及世界之外的所有声响,一边在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当然,一切都没有发生。
另外一个或许同样是个寂寞的世界,寂寞到没人再作这样无聊的思考题。或许思考无处不在,只是情愿保持这纯净的寂寞。达摩面壁十年,内心的宇宙可有一秒停止运行?柳宗元独钓江雪,心中所想又岂会只有鱼儿那么简单?真正超脱者当是严子陖,即便是同学做了光武帝,也情愿归隐山林,“披羊裘钓泽中”。在桐庐县城 15公里的富春江畔,有名胜“严子陖钓台”,想必距此不远。据说北宋的名臣范仲淹撰有《严先生祠堂记》,碑文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不知当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的范仲淹作何感想,想来不会仅是景仰如此直观和简单罢。
夜雨在天光渐亮时停了,独坐一夜的收获不过是四五条鲫鱼,当中也有过几次咬钩却因为走神而错过提竿的最佳时机。不过这并不值得后悔,因为对岸有一只早起的鸟儿正在歌唱,只它一个,婉转悦耳,不停地唱。它在愉快地叫醒这世界并打第一声招呼吗?
睡眼惺忪的钓友们醒了。实际上我们也该结束了!
鱼获不多,那有什么关系呢?
古往今来,垂钓者不是为了鱼儿而在这水边悬钩的又岂只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