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

一

寒冬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人们都因惧怕凛冽的寒风，正在被窝里蒙头大睡。老王忽地坐起身来，在枕头下摸索了半晌，一阵轻微的声响过后，整个屋子便弥漫了一层昏黄的光。

“三儿他爹，你这就去么？”一个厚重的声音问道。显然，这是他的妻子。里面的屋子里，儿子发出一阵高低起伏的鼾声。

“嗯！”老王只顾整理自己的衣服，用鼻子回了声便当作回答。片刻后，他又钻进里屋，随即，里面又是一阵响动，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切小心点儿！”

“知道了，我去了啊！”老王话还没完，人已到了屋外，只留下一连串的沧桑在空气中回荡。

出了门，黑沉沉的街上一无所有，只是一条淤黑的石子路，显得格外的分明。手电筒的光照着一前一后的双腿，在身后透出斑驳的影子。时不时碰上几只不懂事的狗，主人家便在屋里高吼着：“谁呀！半夜三更的，捉鬼啊！”老王根本不答理他们。天气比屋子里冷的多了。老王倒觉得爽快，仿佛一旦成了神仙，跨步也格外的高远，而且路愈走愈分明，天也越来越亮。

老王正专心走路，忽地吃了一惊，远远的看见一条十字街，明明白白。把这本就不大的小镇分的清清楚楚。他望了望靠东的那户人家，窗黑呼呼的，没有一丝光亮。退了几步，蹩进一家关了门的小店檐下，身上觉得有些冷，他不好意思在走下去，脑海里尽是十多年前的回忆……

二

十年前，老王有个铁哥们儿，叫毋奇。两人是邻居，自小玩到大，可以说是无事不说，无话不谈。那年，毋奇所在的工厂倒闭了，多次出门求职，都因没有文凭而被拒之门外。一句话，“不送礼不进门，没背膀子，进不了门”。痛心疾首之时，他想起了自己还攒着三万元私房钱，这可是他第一次瞒着老婆红燕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舍不得买烟，不参加朋友的聚会，更别说自己办聚会。如今，有了这三万元，足以买辆二手汽车跑运输，于是，他带上钱去了。

车是买到了，刚好三万元。可是，回家又怎么向红燕交待呢？就在他为此焦头烂额时，老王正好路过，他心花怒放，计上心来……在两人的完美配合下，谎言成功了。于是，他把汽车开回了家。从那时起，红燕就明白，毋奇结了老王三万元买车，她家欠他家一个人情，一个大大的人情。毋奇安安心心跑起了运输。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毋奇出事了，连人带车坠进一个深谷，车毁人亡。作为毋奇的哥们儿，老王沉痛的参加了葬礼。结束了，红燕来到老王面前，眼圈红红的，“王哥，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毋奇借你的三万元，我一定想办法还你，只是现在……”她哽咽了。

老王为之一怔，这本就是一个弥天大谎，他自个儿早就忘了。他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人死不能复生，而且整整三万元呐！就这样，话到嘴边又回去了。

三

红燕一边上班，一边料理家务，晚上下班还去“闯夜市”，卖菜，卖水果，卖烧烤……一步一步节约着那艰难的钱。有时，碰到物检，吓得连鞋都跑掉了，脚上也磕碰出许多伤痕。他的受灾也不像原来那样粉嫩光滑，手指变粗了，手掌也长满了死茧。她一步步走着，维持着……

三年的苦苦挣扎，红燕终于凑足了那三万元。老王接过钱，便决定去沿海“下海”。

债还完了，红燕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很久都没有过的笑容。然而，苦日子并没有结束，上学的女儿酷爱音乐，早就指望着能有一台钢琴，女儿知道家里的难处，从不开口提起，红燕是明白的，因为每当女儿谈起同学家的钢琴时，脸上总是泛出心的渴望。红燕决定，要为女儿买一台属于她自己的钢琴，她还得继续这样的苦日子……

在商店里，在市场上，与老板为了一毛钱而争论不休，家里的日子总是清多浑少。红燕在梳妆台前，看着现在的自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额上起满了鱼尾纹，黑发中夹杂着缕缕白发，苍老的她，谁也不会相信她只有三十几岁……

四

钱再次凑足了，红燕很是高兴，他决定第二天就去给女儿买钢琴，那晚，她没有去也是摆摊，半夜里她居然笑醒了几次。

天还没亮，红燕就起床了。做饭，收拾家务，送女儿上学。忙完了，她想，这该能去给女儿买钢琴了吧！她刚要出门，只见老王的儿子小三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刚进门就道：“姨，我妈妈生病了，你快去看看吧！”红燕拉住小三就出了门。近了，更近了，红燕一手推开房门，只见老王老婆捂着肚子在床上痛得乱滚，红燕来不及多想，背着老王老婆就冲了出去。

刚进医院，老王老婆就被送进了手术室，她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如今，老王又不在身边，一切都难。红燕未加考虑，就替老王老婆交了挂号费和手术费。

手术很成功，红燕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想起了女儿，眼前出现的是一家亮澄澄的钢琴和女儿生气的脸……

红燕的生活更加忙碌了，她比平时又多了一件事，噢，不，是很多事。她不仅帮忙照顾老王的老婆和孩子，还要帮着收拾家务。住院期间，红燕仅存的五千元也花光了，医院看来是不能再住了，只能转回家中调养。红燕每天往返几趟，回到家，已经累得不行了，可是还得去，从没有间断过，直到老王老婆康复。

五

如今的红燕，已经更显苍老了。女儿考进了北京音乐研究学院，或许这是给她的最大慰籍。生活好了，女儿的钢琴也早已凭借他那双长满死茧的手给挪了回来。然而，一辈子的愁苦她却始终摆脱不了，这大概就是世人说的红颜薄命吧！女儿上学还差好几万，这么多钱，一时间她上哪里去弄？每夜她都为这事失眠，今夜也是如此。

“砰”“啪”，窗户上的玻璃碎得哗哗作响。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屋子中，红燕迅速开了灯，果然不出所料，一个看起来还很结实的牛皮纸袋很舒服的躺在屋子中央，红燕翻身下了床，蹑手蹑脚的靠了过去，过了许久，她才壮起胆子小心翼翼的拾起纸袋，还挺沉，她想。这时，她想起了电影里的恐怖情节，不由得有点心寒。又过了片刻，强烈的好奇心迫使她再一次鼓足了勇气，她用手轻轻的打开了纸袋。呵！好家伙，满满的一袋钞票，她惊呆了！怎么会无缘无故有这袋钱呢？不会是老天爷眷顾而赏她的吧？再一瞧，里面夹着一封信，她把它取了出来……

六

老王独自走在路上，浑身轻飘飘的。风，依旧，刺刺的刮着。

他的思绪又被牵起，那也是一个风儿呼呼的夜晚，他在异乡因生意失败回到家中，人们睡得正香。妻子将自己生病的事告诉了老王，老王无地自容，便又趁着月黑风高出门了，他决定要偿还这份情这笔债……

在扔进去的纸包中的那封信中，他告诉了全部的真相，并希望红燕能原谅他。可是，她会原谅他吗？她会生气吗？他不敢想，他好乱，乱的不知所以然，不安的思绪在脑海中不停的翻滚。

风更大了，他觉得有一丝凉意浸入心底。

“王哥，”背后熟悉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他转身的那一瞬间，看见红燕正朝自己跑了过来，他惊呆了，一丝凉意直浸心底。他能做的，也只有眼看着红燕跑了过来。

“谢谢！”

老王一颗晶莹的泪珠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动。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呼啸的风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