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生 命
[中国 王士钢]
他确实太老了,象棵枯尽的老树。又如同被岁月风雨冲刷得斑驳的古石,堆坐在这土丘上。
薄暮泛绿的荒野,阔平,一望无垠,如沉静的坦坦大海。土丘象座孤岛凸起在这海面上。一条大河犹如疲惫而直不起身的白练随心躺下,懒懒地将身躯向两端漫延舒展。没了流向,不知哪端为源。越远,白练象根欲断的丝线连向那谜色的天际,在那远远的天际,一抹似有似无的影子,不知是山参插了天,还是云侵遮了地,使其更趋向了神秘。在沉寂中,这一方神奇的土地还保持着太初天地形成的原来面目。
老人呆滞的目光越过旷野,眺向那天地相交的尽头。一些零碎的耀斑在眼前闪现,象失去很久很久的古事,又象飘忽残散的梦,在这最神秘色彩的黄昏里,在他的忆河上浮起。
无边的原野好大好大,到处是繁茂的青草,草地上散撒着各种不知名的野果、野花和一簇簇矮矮的灌木丛。间不间几声清脆动听的鸟叫虫鸣奏出一种生机。那稚气的小男孩尽兴地跑呀跑,欢跃的在草地上打着滚。男孩聚精会神敛住气,伸出两只小手扑捉蚂蚱,折身追赶那忽上忽下飘舞的彩蝶。俯身吮一口清泉,凉丝丝、甜蜜蜜。采几颗红红的小酸枣,塞向嘴里,“嘎嘣脆”酸甜、酸甜的,最初的舌感嗅觉那么清鲜。这大自然的一切对他都是新颖的、美好的。
累了,他懒洋洋舒服地展开四肢,仰躺在草地上,温暖的阳光抚慰着他。心那么地愉悦,纯挚清澈的目光向着天空。天很高、很蓝,蓝得那么干净,还有几朵成形自然的白云。嗯?白云在动,在走,他惊奇地看了好久好久,他使劲往那深里看,想看到更奇妙的东西,想到夜里的星星,他相信星星全藏在那云里的,但没有成功。他第一次用自己思维得到了一个断定,白天是看不到星得的。他还是很快活,扭过头来,无意中,他发现一个小米粒大的虫子爬在一片扁扁细长的叶子上,仰起身子,呆头呆脑望他,他的眼睛离它那么近,他惊住了,这小精灵光光的脑袋象人一样,只是没有头发,面孔也是扁扁的,眼、鼻、嘴和人的面目、位置那么一样。他想呀想,对!人最开始一定是它变的。这个认定以后在心里一直持续了好久,那小精灵的面孔经常在眼前浮现。许多年后他想再寻找一只那样的虫子,却没寻找到,再以后也就忘掉了。
太阳快碰着山尖尖了,又红又大,象个熟透的果子,他想咬一口,一定不热不冷,又香又甜。小肚子“咕碌碌”叫出了声,使他想起了妈妈。他向家的方向走去。
记不清是什么地方了,反正是一条宽宽的街道,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数不尽的人摩肩擦背,来去匆匆,他被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牵着手走,仿佛一松开手就会被陌生的人流卷去。他们在一个小吃食挑担前停了下来,老人把他小脸上的汗珠珠揩了揩,从贴身的衣兜里费力地掏出一块圆圆的、新的发亮的东西递给挑担人,那块闪耀着光泽的东西诱得他心慌慌的,真好看,比自己保存的那枚发污的纽扣大多了,他想要,想去阻止。可是那闪亮的东西在那只陌生的手里一晃就不见了,换回一块黄橙橙中镶着晶莹金红色丝丝的糕糕。当他咬了第一口时,刚才的沮丧就无影无踪了,真好吃,冰凉冰凉、馥郁香甜,他认定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边走边吃,还是手牵着手,真好吃,还想吃,却再没碰到那样的挑担。他不知那糕叫什么名字,只有那称呼为爷爷的老人知道,他并不知道爷爷的含意是什么。从那天后老人不见了,以后再没见到过,渐渐模样也没了印象,只是每当想起那令人流涎的糕时,总能依稀浮现出个慈眉善目、和悦温厚的老人。
他孩子时代最喜欢吃的东西,竟就是这样撂搁了许多年,直到后来有一天弄清了那糕的名字时,他却淡漠的不感兴趣了。不过,他印象里一直认为那是最好吃的东西。
象是过什么大节气,屋里的灯异样的亮,映照着一张张兴奋愉快的笑脸,欢乐的气氛浸满小屋,溢向外面的空间,桌上摆满了好多好吃的,多得使浸醉进喜悦里的人都不屑去吃了。父亲坐在床边,吹起一管竹簘,那簘声如低声细语的娓娓倾诉、如浟浟细水漫流。没有热烈、没有激昂,只是平和、轻柔。潺潺流淌,象圣乐、象牧歌,浸渗出爱,弥漫了整个屋里,大家都沉浸在这妙音仙语之中。寂静中,只有管簘声如清流漾起的纹在寂静表层颤动。他偎躺在父亲背后那阴影里,他望着父亲倾注的侧脸轮廓透出那象大孩子一般真挚质朴的神情。他小小的心灵感动了。那听不太懂然而好听极了的婉转乐声,随着起伏从小屋传了出去,弥漫向天空,象缕缕缭绕的清韾在空中扩散开去。尽吻着万物,泪水无声地顺着面孔淌了下来,他哭了,这才是真正的哭,心潮一起一伏地向外涌,他觉出泪是热的,温暖温暖的。
饥饿的日子是突然来临的。他还是那么瘦小,好象稍稍长高了些许。屋里很黑,家人不知都到哪去了。禁不住的诱惑,那悬挂的馍篮,那么老高,他盯了许久许久。突然,完全处于本能,他急急地把小凳子放在馍篮下的桌子上,颤巍巍地爬了上去,什么也没想,他极力地点起脚尖,抓到一个,抓到了,却也摔了下来,没觉得疼,心里只是一阵慌乱,莫明的慌乱。门响了,他急急地把馍馍藏进怀里。妈妈走了进来,望望桌上的小凳和神色慌乱的他,妈妈只是一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记得后来是到屋外面躲在黑影里把馍吃掉了,却没感到一点馍香的滋味。他忐忑着心等待了几天,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什么也没发生,好象妈妈越发温存他了。他心里闷得想哭,他想跑到妈妈面前说出来,但只是很想,到底没说。直到四十年后,妈妈临终前回光返照那一刹间,他不知怎的神差鬼使“突”地提起终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那种事,那个馍馍。妈妈似乎笑了笑,摇着头说:“不记得了。”尽管如此,但他内疚了几十年的东西解脱了,到底在妈妈闭眼前说出来了。
不知是记忆中还是后来大了看到妈妈的照片,他觉得那时的她简直还是个小女孩,怎么会有了这么大个他了。恐怕是读书的第二年,当然还是跟着妈妈睡,他习惯依偎妈妈温暖的身子和温存的抚摸,有种惬意和安全感。一天晚上,他又撒娇地贴向妈妈,吮妈妈的乳头,突然,身上油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妈妈身子是那么柔软,散发着从没留意到的一种沁沁幽香,他心里很快慰,从没感受过的快慰。小脑袋不由滑现出那柔软身体的隐秘点,只是一闪,他推开了妈妈,他有点羞涩,朦胧负罪感的羞涩。他,固执地分床了,他拥有了一张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床。脑子里却怎么也忘不掉那猗傩的身子,那圣洁的躯体,心中隐隐泛起一种卫护的意念。这同时好象对父亲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漠,只是好象。
他似乎长高了许多。比他高大的孩子却还是那么多。只见他被几个獠脸横肉的小恶棍掼翻在地,用脚踢向他的阴部,踹他的脸,还有个鹰眼里喷射着凶光的家伙用屁股往他鼻子上坐,又揪起他的头发,把头在地上碰,一下、两下、三下……他知道并不因为什么,只是人性中残存的原始兽性的发泄,当然还是后来才悟到的。而当时,他先是惊骇得脸色惨白,身子悸粟,怯怯地缩作一团,睁大乞求的眼睛幻想能得到种怜悯。可是,在眼前晃动的是一张张因狞笑而扭曲走了型的脸。他绝望了,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醒来从地上爬起来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他第一次向人撒谎说浑身的伤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谎话说的那么坦然。
他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那种扭变形狰狞的脸。
他潜意识感到自己身上那种本已死掉的原始东西被诱发复苏了。
肌肉在胸脯上、胳膊上渐渐隆了起来,个子抽高了,肩也宽了。他开始常常照镜子了,在不知不觉中留意起自己的服饰,并用眼睛时时瞟那些女孩子。更多的是编织些梦:威武而又随便,富有冒险精神的将军,谈吐机敏而又阴险的政治家。举止清雅而谙熟风流的诗人、名人、影星……一个个精英角色缭绕在自己周围,在眼前晃动,幻想使他如醉如痴置于另一个世界,分不清哪些形象是别人还是自己,或者说是未来的自己。他觉得世界是崭新的,那么美好,天地是那么炫烁,他觉得身上充满了过盈的活力,一种伟大的力。为了使自己膨胀得更大些,拼命利用起这个交友的年龄。一时间,新的人、旧的人、三教九流纷纷涌至,他那本来空的心被塞得充实了,得到一种内慰的喜悦。而他也越来越需要,渴望得到周围那种另眼赞许的目光了。
死亡,这个恐怖的词无缘无故突然向他袭来。夜那么黑,他躺在床上睁大着眼望着面前漆黑的空间,他从没细细想过这个词,有些畏惧,他想把这还很遥远的词从脑海里躯走,却怎么也不能。肉体腐臭变成微尘,一股气流然后弥散开,没了感觉,没了思想,什么冷、暖、香、甜、这世界、这宇宙、这一切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这具能走、能说、能思维的血肉完全化为乌有了。不!这可不是睡觉,一段暂停,还能醒来。是永远消失不复再现了。他脑子不知是“嗡”还是“轰”的一下,一股热流掠来,嘴里发热,还夹杂一种轻微微麻酥酥的东西,胸腔里那颗心一下空了,有感觉的空,象梦中从悬崖上掉下那种下沉的空。身子好象在沉,沉的没了身子,只剩一颗思维的脑袋。可能只是几秒钟,他受不住了,张嘴想嘶喊,却喊不出声。“忽”的,他挣扎坐了起来,点着灯,怔怔地坐在那,好久好久,不知什么时候,他才又睡下。好象想到了伟人、想到了亲人、想到自己,舍不得分开的这一切,而这一切都得死,谁也免却不掉,甚至现在就有人正在面临而自己还远呢!他不那么紧张了,到底人多势众的赴难能减轻心理上的恐惧,仅仅变成了淡淡的影子。
原来结婚就这么简单完成了。和一个女人睡觉原来竟是这么淡淡,淡得象一杯白开水。不光如此,好象这白开水还掺了点苦涩涩的东西。他望着身边赤裸裸熟睡的女人,生出了一种陌生感,自己就要和这个肉体朝夕厮守,浑为一体去走剩下的路了。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没学好自我料理的孩子,却又要去照顾别人,去负重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力气是那样的单薄。
他感到自己身子疲惫得很,乏得有些难受,但怎么也睡不着。
他觉得和女人之间那道漂亮好看的隔墙一下子被炸成了废墟,好象自己失去了点什么,是什么?总觉得是种好金贵的东西,他有点想哭,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过去听到人们对结婚的各种赞美词自己怎么触觉不到呢?自己年轻不懂?没有悟到?不管怎么说,现在只觉得那些词有点滑稽。
儿子是随着一声沉闷的啼哭声诞生的。整个过程,除了生产前那种“大人生小人吓死人”的一刻间的惊吓外,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反而隐触得有些非幸事的情调,但他似乎谙通了点世故,确确装作出很高兴很喜悦的样子,男孩嘛!大家都是这样表示的嘛。而这小东西真正成为儿子,真正成为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在几年以后一次与儿子戏耍时,突然这种感觉出现了。他常常象个天真的孩子一样 ——仅比儿子大两岁,只大两岁的孩子。与儿子嬉耍。逐渐,产生只要单独和儿子在一起,他就变成了最初在草地奔跑的孩子那模样。就在那一次他对儿子突然产生了种强烈的爱,那种感觉一经出现就再也去不掉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替儿子去死。尽管他想到儿子未必会替自己做出这样的壮举。也就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两人拉近了永也分不开了。啊!什么叫三位一体?三位一体原意指的是什么?奇妙啊!这超然的奇妙是否与那人体之精有关?他不知道。
接下来的时光,似乎是在飞驶列车里扫视窗外的景致,晃过一片嘈杂、模糊、犹如长长的似有似无的空白。一切象变幻莫测的天空,刚还乌云密布的天昏地暗,忽又晴空万里、乾坤朗朗。人们不知从何处突的象浪花一样云集腾翻、色旗翻动、喧嚣腾腾。瞬间又销声匿迹、云消雾散。听不真,看不清,一些人上,一些人下。上的再下,去的再返,浪逐一浪,新叶催了陈叶,如牌面上轮换坐庄,又如走马灯隐去流来。一拳一脚,有血有泪,死死、生生、喜喜、悲悲,好象一个旋转夺目的立体万花筒。在这万花筒般的空间,他象是个飞絮在漂浮,在流动,一会这方、一会那方,角落、中央,任着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任着一种神奇的力在驱动。没了感觉,没了本能,只有习惯和顺其自然。都在匆匆赶路,他也在赶路,时急时缓,不知为了什么,不知走向何方,大家都在走,所以他也走,不知是他随着惯性、还是惯性随了他,只记得也跌过惨,也风光了个够。
是本能中的必然程序,人到中年是个恣意拈花惹草,浪漫出爱的年龄,他相信。不管男女,谁也逃不过这一关,在这第二爱情期因爱而追人或被人追。这是驾驭爱舟成熟的阶段,没有了第一阶段那种生疏、冲动、恐慌、肤浅。没有了数学计算中演绎过程的周旋。似乎看到当初的失误所带来的莫大不幸,因而愤愤然打破了一切人为设施的界碑和戒律。情感是挚烈的,理智是冷静的,爱火燃的纯青,恰到好处尽情吮着这爱的酒浆,在酣醉的心田得到滋润,真正品味和享受着人生这一奇妙的部份,精神得到补救,产生一种升华。他相信这些,他没有辜负这个阶段原有的实质含意。他做爱,爱过许多许多。他钟情,缠绵得欲死欲生。尽管他知道这是所谓正人君子装腔作势嗤之以鼻的,也知道光阴的流逝能时效这一切,冷却这一切,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本能并没有错,这一切出于本能。
儿子的死他没见到,只是一张阵亡通知单。望着那张寥寥数笔的纸,他只是傻傻地笑,他不相信。
他记不起什么时候起,儿子不再象小狗一样尾随他嬉戏了,也不再缠着问他是从哪里生来的,走出户外时,再也不对他说到哪里去了,好象儿子有了自己的天地。他总也想不起近年来儿子的模样。他不信这普普通通一张纸就能证明真是儿子永远去了,觉得这只是由于贪玩经常出现的晚归,小时候儿子就常这样。几天来他就这样孤单单下意识坐着等待,把剩给儿子的饭菜煨在炉子上,省得回来吃时凉。一天早上,他象从梦游中醒了来,裂开大嘴,恸凄欲绝,号啕大哭了一场。周围一切如旧,世界并没因儿子的死而失去点什么,可对他来说失去的可是全部呀!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儿子。他后悔这几年怎么会没想到和儿子好好聚一聚,哪怕抽出一天的日子,好好和儿子亲一亲,象儿时那样亲亲,象儿时那样摔摔跤,象小狗那样啃咬闹腾一番。他觉得欠儿子的太多了,太多太多。
哭声止了,轻松了,轻的好象没了身子。他想到了妻子,他有点庆幸妻子没有经受这些。妻子是在半年前心脏病死了,这样更好,一对幸运儿。他又想起妻子那一刻……
太平间,妻躺在那床上,闭着双目,他望着,象初婚之夜那样望着熟睡的她。厮守已经二十年了,却象才几天日子,却还似那样陌生。他知道她对他忠诚了一辈子到现在却还不知她为了什么来到这世上,单单只是为了他吗?她现在又得到了些什么?他可怜她,心里痛苦地可怜她。一瞬间,他突然领悟到长期一直迷惑不解的问题:什么叫爱?什么是爱的结晶?爱的价值?爱的回报?爱的归宿?千真万确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心里疼楚楚的可怜对方。在这答案面前,任何其他答案都会显得那么脆弱苍白。
他原本不是单单的一个,而现在开始,却要去习惯那令人难于忍受近似残忍的孑然一身的孤独生活。至于社交友人,早已完成阶段使命,一个个遁去。
伤口止了血,结了痂,最终痊愈了,一切复了原。心中出现了一股深沉的力,催他产生了一种猛烈渴求的欲望。他开始贪婪地阅读起很少有人问津的藏典奇书。到处游弋于被世人忽略的旁门左道之中,交往于名师异人之间,捧起圣书佛卷出入教堂寺院。他好象在寻探什么,从中悟些什么。是的,他想寻出茫茫宇宙的边沿在哪里,这灵性的生命起源在哪里,只有把这神秘的起点找到,才能把握将来的命运归宿,才能永恒。这不就是人历历代代前仆后继要寻解的谜吗?不光过去,恐怕未来这也永远是摆在人类面前最重大的命题。
他失望了,在这人世间最玄妙莫测的角落里,除了见识到更多的破绽,什么也没寻觅到。
镜子对暮年者是个坏东西,总给人带来的是凄凄惨惨。无意中,镜子里呈现出一个陌生的面孔,头发稀疏的几近秃顶,面皮皱老的已见丑陋。他怔怔地望着,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那青青草地上的男孩,那洞房娇羞的妻,那牙牙学语的儿子,那千变万化地经历中奇迹般出现的各类新鲜场景。这一切一切,仿佛都是发生在昨天,而他觉得自己还象个好奇的孩提,还没把这些弄清、还没理出个头绪,却已老已至之,成了这般模样了。而这些年来自己好象只是在人生临时居住的房子里调换着家俱,并不厌其烦地反复变换布置这些家俱的位置,摆弄着一套套衣服,装扮和包裹着自己。穿穿脱脱、脱脱穿穿,只是一种习惯的机械动作,实际上并不知做得是什么,更不知为什么。
一种忧郁,一种黄昏的失落感向他袭来。他觉得在这冷酷无情的伟大生死自然规律面前自己显得那么渺小无力,那么无可奈何,他想吼叫,想发泄,想与压抑心灵的那个魔鬼决斗,可这个对手又在那儿呢?他一拳向镜子里面那个面孔砸去。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不是心血来潮,他关起了门,奋笔疾书,心中的一切顺着笔头一泻万里,一发不可收。思路、角度,一切都是崭新的,除去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外衣。他把历史教师爷和时代教师爷的虚伪面孔不屑一顾的冷落在一边。你不承认我,哼!我还要先不承认你们这些假冒伪善的东西呢。医生在绝症病人面前微笑着心安理得撒着弥天大谎,说这是职业道德,博爱的闪光。不,是残忍。一切恶行都要找个漂亮的借口的作法,恐怕也都是从这开始的源头。面对当今诺言祸水将泛滥成灭世洪流,即便当年诺亚的方舟如今奇迹般再现也会被涌的荡然无存。谎言就是谎言,这是人生一切悲剧之源。为什么不敢正视而非得陶醉在自我欺骗这更悲的悲剧之中呢?时代需要积极与振奋,撒谎,一时起些灵效,然而结局呢?当然是需要者和撒谎文字同归于尽。让这些都见鬼吧,他与世隔了个绝,一隔就是六年。当笔在纸上流淌六年,搁笔之日,他突然惊奇地发现,能想到的,前人都曾想过,一切语句一切书写都是重复。那浩如烟云的书海却只是“天堂、人间、炼狱”这六字组成。看来写作的末日将要到了,人们一切自会悟到,再也不需要它了,尤如远古人类伟大的钻木取火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一样而自然灭亡。这恐怕要委屈了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想在自己肉体毁灭后,使自己能在这世界上继续存在下去而倾注毕生心血的真正高人志士。除了遭个致命一击,还要饱尝个带种侮辱的绝妙的玩笑。
他顿时明白了,真正悟到了。那一直忙碌去寻觅的东西是永远也寻不到的,因为原本就没有。尽管将要走尽自己人生这时刻才清醒了,总算得了答案。他点燃手稿,平静地欣赏着那好看美妙的火焰。
像磁场吸引力一样,他向父亲走了去,象兄弟一样相对盘坐一起,默然无语,目光在传情,在审视,在互相欣赏着自我的杰作。一瓶酒,两盏杯,缓缓地斟,缓缓地饮。长长的夜,但不需要灯。他望望那空空的炕头,总感觉去世的母亲还堆坐在那儿,用温情的目光浏览着面前两个男人。唉!真想再听听她那柔和动听的唠叨声。
自然的顺势,父亲到底也走了,也象自己的儿子离开时,在分手时和他结合了。没了泪,只有平静。生命被儿子带走一半,父亲又带走了另一半,他没有了,不存在了。
他告别了侄男、甥女一些至爱亲朋,他们自称很喜欢他,他相信这是真的,他也喜欢他们。可心里明白,暮色浓浓的自己如若与他们相处在一起,结局大家都只能得到些失去。清凉的月应该避开阳光下那派生机,去寻找自己的宁静。他如同死将至之的大象离开充满活力的集体,知趣地向自己归宿之地走去。
孤岛般的土丘上没有了时间,这凝固无边的海,那迷般的天际,伴随着一个将熄灭的生灵永恒回忆。
黑暗的天际象泛起了白色的天光,老人试图动一下冻僵的身体,而这时脑海中浮现出曾读过的许多佳诗绝句,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感动地动弹不得,那诗蕴含着真情象股热流浸遍了全身,快活的泪水涌了下来。空中飘荡着一句缭绕的回声:“我要走了,我曾经爱过了。”他听出来了,那是泰戈尔离开这个世界临行时的告别句。是的,他悟到了,他激动着,眼眶里涌着泪。
听到了,听到了,那轻轻的,娓娓的乐声从天上传来,他侧耳聆听着,渐渐越来越近,先是那童年所听过的难懂而美妙的箫声在引奏,接着烘托出个庞大的和声从空中弥漫了下来,充满了天地,整个宇间被这平和温柔的仙乐抚慰着。天一下豁亮开来,还是那熟悉的草地,更鲜、更绿,棵棵小草上都镶嵌着晶莹的珍珠,他极目寻觅,啊!看到了,那个男孩在欢快地向前奔跑,手里还拿着那不知名的糕微笑着回过头来向他招手。他渴望那孩子,他弄不清他是谁,父亲?儿子?还是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刹间他感到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完全没必要知道。一种热烈的欲望使他坐不下去了,他跳了起来,身上那么轻飘,他快乐地向那孩子追去。追上了、溶进了,化成一体。还在跑,迎着烁烁天光飞起,愉悦,无限的愉悦和着感动的喜泪。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洒在土丘那老人僵硬的尸体上,他仰着头,身子微微向前倾,前胸上湿了一片,睁着的眼睛里还残留一丝定格的喜悦。
他去了,象离开了家乡去闯那外部世界。他在这一方结束了,而在另一方将又有一个新的什么的开始。